她说,当初认识何年也是听朋友介绍,都是为了捉奸抓包之类上不得台面的事,用龌龊对付龌龊,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同行里有时会见到的拿委托人隐私来勒索钱财的事,何年倒是没做过,所以才觉得他靠谱。
裴郁点点头,略感失落地抿起唇,不再言语。
走到门口时,杨苡婷面色犹豫一会儿,似乎挣扎了下,才蹙着眉梢对他说:
“警官,其实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是……我来这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敷衍的话听过不止一遍,我也只能拜托你帮着说说,请警方多上点儿心。”
说着,她幽幽叹气,声音压得更低,“当年我怀疑辰宇在外边有人,委托那位何侦探调查辰宇,结果发现居然是任莉。那个女人哄着老爷子还不算,还勾搭上辰宇,现在整个成麟地产都快跟她姓任了。我儿子才刚上幼儿园,如果老爷子找不到,由她这么张狂下去,怕是家里要没有我们孤儿寡母的容身之地了……”
她说得可怜,中心思想就一个,早点找到霍成麟。
裴郁并没有全程参与霍家两父子的搜寻工作,但鉴于对方阴差阳错让他发现了何年的存在,他便真诚表示,会转告给廖铭和二队长,请他们尽力。
送走杨苡婷后不久,他再次路过一队办公室时,却发现对方口中的另一位主角,霍成麟的夫人任莉女士,居然也跑到局里来打探情况。
然而两个人虽探问同一件事,意味却不尽相同。他听得出来,任莉无意中流露出的意思,并不希望霍成麟被找到。
裴郁对这些狗血纠葛毫无兴趣,关于霍成麟父子,他胸中总是隐隐萦绕着一股不祥预感。
他们的名字与江天晓案纠缠在一起,和那张泛黄带编号的沈行琛学生档案,在他眼前交错闪现。
裴郁觉得,有些事情正在失控,像脱轨的列车,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再也不能回头。
第213章 你还会回来吗
裴郁想给沈行琛打电话。
可当第十三次忙音响起时,他终于承认,沈行琛不想接他的电话。
事已至此,他清楚地知道,于自己而言,沈行琛是不是犯罪嫌疑人都不要紧,到底骗了自己多少也不重要。
他最关心的是,这个人是否打算就这样消失在他生命里,在骗取了他全部的身心之后。
讨公道也好,复仇也罢,无论对方起初怀着什么目的接近他,招惹他,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他攥着手机,想说的有千言万语,踌躇半日,最终只给沈行琛发了一条语音留言——
【你还会回来吗】
别的,他也实在顾不得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裴郁心头一惊,差点没拿稳脱了手。
定睛一看,提起的心却骤然坠落,像巨石重重砸在地面,瞬间出现一个沉甸甸的空洞。
不是沈行琛。
他用了半首铃声的时间调整心绪,接起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师父严朗的嗓音,却不像往日一般温和,而是多了几分凝重。
“小穆……”严朗欲言又止,停顿一下,低声叮嘱道,“你有时间过来一趟,我有事告诉你。”
说完,还特意强调了句,“自己来。”
严朗说得轻而快,像是怕被谁发现似地,他刚应了声嗯,电话就被挂断了。
裴郁怔怔听在耳中,只觉得有种山雨欲来的忐忑。
自从接了严朗的电话后,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下午索性没等到下班时间,便换衣服出了门,直奔好时节疗养中心。
时值冬日,天色阴冷得似乎要下雪,疗养中心院子里也没人散步了,都缩在屋子里取暖。
严朗还是那副深邃而不失和蔼的模样,坐在轮椅上,目光平和地望着他。
护工小穆立在轮椅后面,一如既往地沉默木讷。
裴郁取出自己带来的兰亭黄酒,想要去找热水来烫一烫,严朗却手一抬,对小穆说:
“麻烦你去一趟吧,他不知道水在哪儿。”
小穆看了严朗一眼,又瞥了瞥裴郁,仿佛不是很情愿,但还是接过黄酒,转身出去了。
裴郁隐约听到,走廊里笃笃的脚步声显得有些匆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严朗便招手让他上前,压低声音,避人耳目一般快速道:
“电话可能被录音,我只能当面说。这个给你,关于七年前案子的真相,还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局里档案室重案区墙角那只小保险箱里,你拿去看。”
裴郁脑海里倏然跳出当初他偷偷潜进重案区那天晚上,出现在角落那只锈迹斑斑的小箱子。
那时候为了怕碰到箱子发出声响,他还特意抬腿绕开,小心翼翼。
却没想到,严朗居然也知道那箱子的存在,并且听他口气,还是他亲手放的。
裴郁一时间说不上来心里是个什么感觉,既有天意弄人的荒诞,又有果真如此的释然,交相纠缠,百感交集。
一面听着,他一面就感到手里被塞了个东西。
垂眸一看,那是一颗包裹得淡雅素净的糖果,只是捏在指间的触感微硬,与包装上“牛奶糖”三个字明显不符。
“凭你的专业能力,你一定能想到七年前案发当晚,都发生过什么。”严朗的口气虽轻,裴郁还是分辨出其中浓重的忧伤。
小穆的脚步声很快便折了回来,严朗也就此打住,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半真半假地埋怨:
“我就知道,要不是遇上棘手的案子,你小子也懒得过来看我。”
裴郁在小穆身影闪进门之前,已迅速将那颗糖揣进衣兜,走远两步,去桌边给严朗倒水:
“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
严朗哼一声,看着小穆将黄酒放入注满热水的缸子,浅淡的白烟缭绕又消散,如不能明言的心事盘旋。
————
裴郁从疗养中心出来时,天色已晚。
小穆回来后,严朗再也没对他说过什么意味不明的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家常,没一会儿便说自己该吃饭了,让他以后再来。
他向兜里摸车钥匙时,摸到了那个被包装成糖的小玩意,打开一看,原来是把小钥匙,想必就是用来开那只小保险箱的。
沈行琛依然没有任何回复。看看手表,他决定,先回局里一趟再说。
得知真相近在咫尺,他也没心思再干别的。
局里值班的警察一共有四个,一队二队各两个,正分别在值班室和办公室整理文件,或短暂休息。
他正想着该怎样避开他们,再次潜入档案室重案区,就听见接警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有新警情了。
说话声消失后,他略感惊奇地望着那四位警察纷纷起身,一边拿外套,一边絮叨着向外走去:
“打个架斗个殴,多大场面啊,还让哥儿几个都去……”
他怔怔地看着几个人鱼贯离去,背影接连消失在走廊拐角处,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摸出他最开始用硬纸板偷配的那把重案区钥匙,利落地闪身进去。
凭着记忆,裴郁很快便发现了墙角那只曾被他忽略的,已经生锈的小保险箱。
小箱静静地隐匿在黑暗中,没有动过位置,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灰尘。
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它时,完全不曾注意,裴郁不由得微微叹口气。
若是那时候就发现它并设法打开,不知又会是个什么情形。
然而眼下容不得他胡思乱想,他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打开小箱,正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时,一个声音便在身后冷不丁响起:
“找到证据了?”
裴郁动作一顿,随即松了口气,在黑暗里低声致意:
“廖队。”
一束冷黄光芒摇晃着打过来,廖铭拎了个手电筒,影影绰绰地照着:
“这么黑,看得清?”
裴郁默然一瞬,不答反问:
“廖队知道是我?”
廖铭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不然你以为,处理个斗殴现场用得着四个兄弟?”
裴郁抿住唇线,想了想,还是把重案区钥匙在那光束里晃了晃:
“我偷配的。”
话音落下,他听见廖铭重重呼了口气,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拿手电照了照小箱:
“赶紧看,里面有什么。”
他便也不再纠结那些,借着光线,把小箱里的东西倒出来,扑簌簌的灰尘呛得两人都不住地咳嗽。
等到尘埃落定,他才看清,里面有个挂着号牌的钥匙,和一份年代久远,纸张泛黄,手写的文件。
——关于七年前案子的真相,还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拿去看。
严朗的话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他心头忽然有种奇异的预感——
所有事,他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终将随着这个小保险箱的开启,画上句号。
第214章 别对信徒说神不存在
廖铭告诉裴郁,那个挂着号牌的钥匙,属于望海市一家叫做“海内存”的寄存公司,有需要的人会在那里租下保险箱,存放一些想要妥善保管的物品。
裴郁看着那号牌边缘呈圆形排列的标志性拼音字母,微微垂眸,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能让严朗如此大费周章藏起来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去触碰,去揭开,去坦陈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把廖铭请进解剖室,这是个让他完全放心的地方,经年不散的淡淡福尔马林混合骨肉鲜血气味,足以掩盖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份手写的文件,他翻开第一眼就认出,是严朗的字迹,还扣上一个纹路分明的血指印,颜色虽已磋磨黯淡,却依旧与白纸黑字对比鲜明。
那是单小梅的尸检报告。
不同于江天晓案卷宗里的那份,这一份的笔迹略显潦草,像是匆忙写就,但裴郁还是从那铁画银钩的苍劲手法中看出,出自严朗之手无疑。
报告写得简洁清晰,散发着陈年纸张的浅淡腐朽气味,字字句句,灼痛他眼睛。
死者单小梅,死因是颈部被扼导致的窒息,乳%房处发现唾液和牙印痕迹,牙缝和下%体处分别发现一根阴%毛,尸体旁散落着四只使用过的避孕%套,据在场的霍星宇供述,均来自他本人。床上床下有大量凌乱足印,符合霍星宇脚上那双皮鞋。而小宾馆房门上,留下的是江天晓的踹门足迹。
虽然报告稍嫌仓促,并没经过DNA验证,但裴郁知道,严朗那枚血指印就说明了一切。
这份,才是真实的尸检报告。
——凭你的专业能力,你一定能想到七年前案发当晚,都发生过什么。
严朗飘忽的声音适时在脑海中响起,如经年累月念诵的魔咒,时近时远,在裴郁耳边形成突兀又奇异的奏鸣。
裴郁宁愿自己想不到。
这样,他就不会看见那个满是罪恶气息的宾馆房间里,霍星宇怔在一旁不知所措,霍成麟眉头紧蹙面色凝重,单小梅遍体鳞伤横尸床头,江天晓血流满地倚坐墙边。
而严朗动作利落地将霍星宇和江天晓脚上穿的鞋子对调,冷静沉着,有条不紊。
这两个人身高体重相仿,年龄接近,鞋码相合,换过来也不会惹人生疑。
他也不会看见,严朗一边指挥霍星宇,一边自己动手,清理掉单小梅尸体上的唾液精%液体%毛等痕迹,把用过的套子拿走扔掉。
他更不会看见,严朗扶着江天晓的尸体,灌完酒后又架到床边,手把手地,在单小梅尸体上添上更多伤痕——扼颈,啃咬,掉落的体%毛,反正两个人都已经死去,无知无觉,还不是任凭摆布。
善与恶在金钱面前,颠倒得如此轻而易举。
裴郁甚至能想象出严朗做这些事时的神情,就像他经手过的无数个现场一般,镇定,沉稳,眸光锐利而不失平和,给身边所有人注入安心的力量。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严朗,对方便是这样,温和坚定,深沉强大,似乎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只要冷静下来,总有解决办法。
他永远记得那时候严朗一身挺括平整的白大褂,即使上面留着根本洗不掉的血污暗色,也毫不影响这个人周正挺拔的气质,如白杨树卓尔不群。
十岁时将他带出噩梦的严朗,七年前亲手制造噩梦的严朗,在他眼前分开又重合,像电影画面交替闪现,令他怔在原地,忽然就迷失了方向。
要怎样对一个虔诚的信徒说,他的神不存在。
崩塌的信仰无法重建,就像过往的时光,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解剖室里灯火通明,裴郁却觉得自己像是身处无边黑暗,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冷得他一阵阵发抖,抖得不可抑制,抖得无能为力。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靠近死亡。
他突然就很想念沈行琛。
仿佛有心灵感应似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他几乎是麻木地看着屏幕上闪动的三个字,毫无意识地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