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呼出口气,尽量平静地问:
“每个孩子的都在?”
廖铭点点头:
“除了31号单小梅。”
裴郁垂下眼睫,从身后抽屉里将江天晓案的相关材料取出来,与这些证据摆在一起,摊成万恶淋漓的一片:
“找到霍星宇,就可以立案了。”
廖铭翻阅着那些材料,神情一点点沉寂下来:
“近半年来他杳无音讯,不排除已遇害的可能。”
裴郁抿住双唇,没有答话,似乎只要他不去想,这种可能性就不会发生。
他隐隐希望霍星宇不要这么幸运。
还有无尽的罪恶等着这个人来赎。
可这个人,到底身在何方。
“……有些门,锁得够久,也该打开了……”
沈行琛的话毫无预兆地跃入他脑海,如巫师不怀好意的咒谶。
当时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那句孔明灯上,无暇细思对方后来又说了什么。如今,这句话像冥冥注定般回荡在他耳畔,清晰得不容他忽视。
他心中蓦地一紧,眼底骤然迸出一线清明。
门。
他记得沈行琛事务所里那排柜子推开之后,墙上就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铁门。
那时候他以为对方被“何年”人格“解决”,风风火火赶往事务所,却看见一地狼藉,像打斗过后的现场,连柜子也被推离原位。沈行琛漫不经心地告诉他,自己跟客户起了争执,打过一架。
他那样相信着沈行琛。
长久的沉默过后,裴郁抬眸望向廖铭,出口的话语,镇定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廖队,我好像,知道霍星宇在什么地方了。”
————
其实这么久以来,裴郁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每次提到霍星宇时不经意的试探,都以沈行琛流露出“小裴哥哥不相信我”的委屈而告终。
看着对方天真可爱的少年外表,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掉那副恶魔心肠,半真半假地听着,信着,宁愿相信沈行琛会因为自己,保留一点美好的纯良。
他却忘了,恶魔披上天使的外衣,依旧变不成天使。
——如果法律不能惩罚恶人,那就让恶人来惩罚恶人吧。
沈行琛早就告诉过他的,是他自己惺惺作态地蒙住双眼,还反咬一口,叫嚣着看不分明。
因此,当事务所柜子后墙上那扇看上去被焊住,实际上却是有缝可循的破旧小铁门,在他和廖铭合力破坏下,终于被暴力开启时,他心底“果真如此”的释然,已远远超过“怎会这样”的震动。
看着眼前这条幽深黑暗,一路向下延伸,看不清尽头也不知通往何方,长而窄的阶梯,他只觉得胸中无比安静,波澜不生,仿佛一颗心脏早已跟随方才漫天的细尘飞灰,消散在空气当中了。
第217章 让恶人来惩罚恶人
裴郁走在那条黑暗幽深的地下楼梯,鼻端充斥着潮湿的霉味与食物败坏的腐臭,还夹杂着一丝他熟悉的,血肉溃烂所特有的腥气。
阶梯并不长,他心头沉重,所以才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艰难。
身后有轻而稳的脚步声,是廖铭始终安静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
越向下走,那阵难闻的气味就越浓烈。裴郁停在楼梯尽头,一扇牢狱似的铁栅门前,听见里面传来窸窣的动静与人声。
味道就是从这扇门里发出的。
裴郁注意到,本该挂在门上的锁被随手扔在地上,铁栅门虚掩着,一副不再防范的模样。
门里隐隐响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缠绵而妩媚,像在某种特殊场合才会发出的声线:
“……老头子已经老了,早晚都是你的……”
诡异的是,就在裴郁走到近前的时间里,这个声音反复说着那些话,就好像有谁按下重播键,一直不停地单曲循环。
他伸手推开铁门,一阵粗嘎的,轮轴转动摩擦的响声,伴着一声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以及一阵金属碰撞的哗啷脆响,径直扑向他和廖铭耳膜。
他看到,这里是一间地下暗室,没有窗户。
令他悚然一惊的是,那阵哗啷啷的声响,来自于从墙角延伸出的两条沉甸甸的铁链,而铁链尽头锁着的,竟然是两个人。
那两个人被铁链扣住手腕脚腕,各自锁在一角,像被猎人逮住,无法逃脱的野兽。
墙上挂着一台液晶屏幕,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裴郁看到,屏幕上正重复播放着一段不堪入目的酒店房间监控视频,主角有两位,霍家的大哥霍辰宇,和小夫人任莉,正一面气喘吁吁翻云覆雨,一面指天应地互诉衷情。
那道缠绵的女声,就是来自视频画面里的任莉。
裴郁走进去,那两人同时抬头望过来。
虽然他们蓬头垢面,满身脏污,头发长得几乎遮住半张脸,裴郁还是一眼就认出,正是失踪多时的霍星宇和霍成麟。
那些呜呜咽咽,无内容也无意义的喊声,是从霍星宇嘴里发出的。
他趴在地上,想挣扎着站起来,动作滑稽而狼狈,却不知疼痛还是脚滑,重重跌倒,只愣了一秒,却又嘿嘿地傻笑出声。
霍星宇已经精神失常了。
而本来沉默着倚坐墙角的霍成麟,看见来人,却也像疯了一样霍然站起,连滚带爬朝裴郁他们冲过来: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给你钱……要多少都行……放我们出去……”
铁链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范围,他既够不到霍星宇,又靠不近裴郁,同样哗啷一声绊倒后,急得双拳直捶地。
裴郁感觉到,身后的廖铭一样被这景象震住,怔在原地,说不出话,久久不能回神。
这是沈行琛的复仇。
将霍星宇两人弄来,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监牢,让他们没日没夜地观看霍辰宇和任莉偷情的视频,直到心理和肉体都受不了这种钝刀杀人的折磨,由内而外,慢慢腐烂。
裴郁的心骤然痛得无法呼吸,每吸一口气都像刀子划过喉咙一样地疼,仿佛所有的感官一瞬间全都恢复敏锐,铺天盖地向他狞笑着冲来。
他忽然就明白沈行琛住到他家去之后,为什么三天两头还要跑回事务所,美其名曰“处理事务”。
沈行琛是来放下水和食物,顺便看看这两人,腐烂到了什么程度。
他早就算计好的复仇。
那三十一张带编号的学生档案——裴郁恍然——根本就不是从什么霍星宇留了七年的办公室里找到,而是沈行琛绑来他们后,逼问并翻找出来的。
不知怎的,他眼前浮现出沈行琛每次被他压在身下时,那眼尾泛红,轻咬下唇,既天真又诱%惑,勾得他要死要活,恨不得死在对方身上的模样来。
他突然就不可抑制地想要呕吐,不是因为这满屋烂食物脏血水混合排泄物的难闻腐臭,而是因为沈行琛如此煞费苦心的欺骗。
他扶住墙,使劲用手捂着胸口,这样晦暗的光线,也遮不住他脸上如死人般灰败的青白。
霍星宇像个无知无觉的傻子一样,还在那里又哭又笑。
霍成麟却像终于盼来救命稻草,已全然不顾什么形象体面,只语无伦次地向廖铭比划得手脚并用:
“……那个姓沈的孩子……星宇的腿……抓住他……星宇的腿治不了……必须马上手术……要烂了……”
裴郁费力地压制住胃里天翻地覆的翻滚,这才发现,霍星宇被锁住的小腿处,血肉溃烂见骨,由于得不到救治,已经生蛆。
望着那红白相间的蛆虫蠕动,和霍成麟焦灼绝望却无能为力的神色,他想,他懂得沈行琛的用意——
七年前你不忍儿子坐牢受苦,硬生生诬蔑另一个无辜之人,如今就让你儿子在你面前受苦,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烂掉。
他想摸手机打电话,双手却像灌铅似地又重又硬,明明没有颤抖,可就是掏不出来。
好在,廖铭比他先反应过来,迅速打了急救电话,又让他先上去,说这里有自己在,不会让事情堕落得更进一步。
他几乎是感激地望着廖铭,喉中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的楼梯,又是怎样回到地上。
事务所室内还是和他们来时一样,阒静沉寂,若不是他亲眼目睹,简直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幕,就发生在他脚下,被地板隔开的地方。
他机械地走到桌子前,桌上放着个摊开的黑色皮面笔记本,一行一行,记得密密麻麻。
那上面记载的是霍星宇二人失踪前几个月的行动轨迹,渐渐汇总成有规律可循的行程图,有些甚至具体到一时一分。
沈行琛为了在无人发觉的时候把他们带走,花了无数心思去跟踪。
弄到了人,轨迹也便戛然而止了。
裴郁紧紧捏着这个本子,木然看着廖铭疾步从门里走出来,将风驰电掣赶来的一众急救人员领下楼梯,很快,又抬着疯狂挣扎的霍星宇和极力安抚他的霍成麟,闹哄哄地上了救护车。
活人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像一出无声又悲凉的闹剧。
救护车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匆忙赶出门外,想要一同赶往医院,却被廖铭拦住。
破天荒地,廖铭伸出手拍了拍他肩头,来不及多说什么,留给他一个“你自己冷静一下”的眼神,便抬腿上了救护车,驶离了事务所。
第218章 落水
霍成麟父子一露面,下落不明的沈行琛,便正式成为了在逃嫌疑人。
裴郁冷静下来后,便决定先去趟医院,看看霍星宇两人的情况。谁知,刚到医院门口,却碰上了恰好出来的廖铭。
廖铭告诉他,霍成麟疯狂指证“那个姓沈的孩子”,说他趁自己某天晚上应酬后醉酒,打昏司机将自己掳走,和霍星宇关在一起,随后,便是暗无天日的囚%禁。
沈行琛隔三差五会给他们扔点吃喝,确保他们饿不死又逃不脱,来了也不说话,只静静瞅着他们,骂也好,求也好,都像听不见似地,唇边挂一抹残忍又悲哀的轻浅弧度,一如墙缝里透出的森寒阴风。
他睁开眼看见霍星宇时,后者已经疯了,地下暗室里的屏幕上,反反复复只播放那一段视频,没日没夜地放。
若不是裴郁两人赶到,只怕霍成麟也马上要精神失常。
“霍星宇的右腿废了,低位截肢,以后能不能正常行走,要看天意。”廖铭沉声道,“还有,他患了严重的应激性精神障碍,是否能好得起来,需要多久,都是未知数。”
裴郁点点头,目光是一种无悲无喜的淡然。
随即,却又听见廖铭开口道:
“如果这是他的复仇,你说,算不算成功?”
裴郁面色松动下来,眉眼却始终笼罩一层冬日的冷峻,轻轻启唇:
“三败俱伤的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成功这个选项。”
没有人从这件事中受益,他想,一时一刻也没有,整件事彻头彻尾,就是一场活人自相残杀的悲剧。
事已至此,霍星宇那边也没有什么好看了,他以眼神示意廖铭,要送对方回局里。
关上车门的一刹那,手机铃声又忽然响起。
却是好时节疗养中心的工作人员打来,告诉裴郁,严朗落水了,要他过去看看。
“落水?”廖铭忍不住望过来,“难道……?”
裴郁缓缓摇摇头,没有答言。
他感觉得到,窦华牺牲的事就像一道分水岭,撕开了一直以来某种自欺欺人的表象。
从前沈行琛顾虑他的心情,不会贸然对严朗下手,他知道。
可自从窦华出事,就好像多米诺骨牌构筑的大厦轰然倒塌,一切遮羞布都不复存在,也无需存在,所有事情都像连锁反应一般,在失控的道上一路狂奔,直到共同毁灭,不留余地。
如今沈行琛的态度,他真的没有把握。
————
他们赶到疗养中心时,医护已经为严朗做了心肺复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意识还尚未清醒,人陷入了暂时性昏迷。
工作人员告诉裴郁,似乎是轮椅的刹车装置失灵,刚才严朗从湖边经过,一不留神,便失手滑了下去。
裴郁顾不上追究对方话里有多少推脱责任的意味,左找右找,也没看见那位叫小穆的护工身影,便忙问:
“小穆呢?”
工作人员连忙说道:
“好像在严先生落水前就不见了,我们也在找他。”
裴郁还没开口,便听见严朗微弱地咳嗽了几声。
他赶快凑到近前,看到严朗悠悠醒转,面色也不像最初那样苍白,才略略放下心来。
严朗意识恢复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快抓住小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