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流那头是久违的熟悉少年声音,却有着他从未听到过的忧伤与冷漠,还掺杂了一些诸事落定,无法挽回的释然:
“刚才你在重案区看了那份真实的尸检报告,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流动,裴郁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句,像带刺的荆棘划过干裂的喉咙: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行琛却轻轻笑了,带着笑意的嗓音在电话里听来,却比哭更让他揪心:
“我想对你说的,都写在那天的孔明灯上了。天知道,就够了。”
裴郁蓦地一怔,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对方话音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字里行间,都徜徉着无尽的惆怅:
“小裴哥哥,有些门,锁得够久,也该打开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沈行琛便挂断了电话,再无音讯。
听着手机里再度传来嘟嘟的忙音,裴郁木然在原地失神半晌,才放下手,重新开始呼吸。
直到听见纸页翻动的窸窣轻响,他才想起来,廖铭也被他拉来了解剖室,正在一边翻看那份尸检报告。
他沉吟一会儿,才把那只挂着号牌的钥匙放在掌心,呈到廖铭眼前:
“廖队,明天能不能麻烦你走一趟,去找师父存的东西。”
廖铭接过钥匙,却并没立刻收起来,而是略带担忧地望向他:
“你呢?”
他垂下眼睫,凝视着仿佛再也亮不起来的手机屏幕:
“我要去看看,他最真诚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
裴郁就在煎熬又焦灼的心绪里,度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好容易捱到第二天一早,刚到上班时间,便翻出廖铭留给他的电话簿,用座机挨个儿打过去。
孔明灯这种易燃易爆物,摆摊需要向派出所或工商局备案,如今天气寒冷,那摊主一定在做别的生意,转移了阵地。
他从区分局一路打到派出所,工商所,甚至联系上几个消防中队,终于得知,那摊主现在跑到了一个天桥底下,在那给人摆摊算命。
撂下电话,裴郁就直奔那个天桥而去。
被沈行琛珍而重之的愿望,他无论如何,也要去寻上一寻。
第215章 你图啥?
来到天桥下时,裴郁一眼就认出中秋节那天晚上写孔明灯的摊主,背后用石块压着一面“看相算命”的旧旗,正揣着手坐在桌后,无所事事地发呆。
裴郁看见他身旁那只放杂物的木头箱子,当初沈行琛写坏了的那张,就是和其他同样待遇的纸条一起,被搁置在那其中。
对方一听说他的来意,更是懵在原地:
“孔明灯?那都快三个月之前了,谁还留那玩意啊?”
裴郁口气淡淡,态度却少见地强硬:
“你只要想起来扔在哪里,能找到,我就不再来烦你。”
“我说兄弟,那些纸条子都是垃圾。”摊主苦着脸道,“垃圾还不就是随手一扔,上哪儿找去。”
裴郁瞥了眼那面在寒风中凌乱的旗:
“你这算命,怎么收费?”
摊主张开手指比划一下:
“一次五十。”
裴郁抿抿唇:
“你想起来,我给你五百。”
摊主惊奇地抬头看着他,裴郁神情认真,目光澄澈,无论如何也不像撒谎。
他感觉得到,摊主打量他的眼神像在努力思考,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有就有吧,他想,反正自己本来也不是正常人,遇上沈行琛之后,无非就往那不正常的道上越奔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终于,那摊主还是犹豫一下,试探着问:
“你说真的?”
裴郁摸出自己的警察证,亮给他看:
“如假包换。”
“你……是警察?”这把摊主更是一愣,“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裴郁轻轻叹口气:
“意思就是,找得着废纸,咱们交钱交货,皆大欢喜,可如果你敷衍我,我就联系派出所来罚你的款,撤你的摊。”
摊主猛然站起身来,气愤地瞪着他:
“你这是滥用职权,我要去你们公安局告你!”
裴郁语气平静,面不改色:
“市局刑警队长是我兄弟,你尽管去。”
“你……”摊主瞪大眼睛,“你是警察还是地痞啊?!”
裴郁提醒对方:
“是想和你做生意的人。”
摊主这才不言语了,气吼吼地坐下,瞪了他一眼。
裴郁想了想,摸出两张粉红票子,拍在桌上:
“定金,现在就想。”
摊主看见票子,脸上的惊异和疑虑才渐渐消失,装作不经意地把钱拿起来,在指间捏着分辨真伪。
裴郁也不催促,只静静瞅着对方动作。
摊主确认是真货,便顺手揣兜里,挠挠头发,开始嘀咕:
“孔明灯的纸条子……纸条子……对!我们把纸条子跟那些纸板子包装盒攒一起,上个月底,都卖给废品收购站了。”
“哪家收购站?”裴郁立刻道,“带我去,现在。”
摊主有些不情愿:
“那我这摊子怎么办?”
裴郁微微昂首:
“再给你加三百。你想清楚,在这里冻上一天,你也算不了十六个人。”
摊主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听他这样说,便勉强点点头,半推半就地站起来了。
裴郁在他指挥下,开着车左转右绕,终于找到那家废品收购站。
然而那里的人一听是上个月送来的货,都耸耸肩,表示早处理了。一位身穿工作服,管理人员模样的大哥告诉他,废纸之类的货都会送到位于望海市郊的光华造纸厂,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裴郁谢过他们,又拉着那位倒霉摊主,马不停蹄地来到光华造纸厂,用两盒铂晶苏烟换来了进入原料库房的机会。
不幸中的万幸是,上月底的货还没来得及处理,都积压在库房,基本还保持着原貌。
只是,要从这堆积成山的废纸中,翻出他想要的那一张,比大海捞针也容易不到哪儿去。
那位摊主仰头望着纸山直咋舌,裴郁却说,他比自己更熟悉那纸的制式与模样,如果能留下来帮自己找到,就给他凑成一千块。
这把,摊主是实实在在感到困惑:
“兄弟,一千块钱买张废纸,你图啥?”
我图的是那张纸吗,裴郁暗想。
他懒得解释,扬一扬下颌:
“你就说干不干吧。”gzh滚粗
摊主转转眼珠,估计是想起他那天桥底下天寒地冻,生意也不老好的,算一天命也算不来这一千,便点头同意了。
裴郁于是又拿出三张粉红票子,算是给了对方定心丸。
两个人就在这铺天盖地的废纸中,开始找寻起被沈行琛写过字的那一张来。
其实裴郁对自己的执着,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乎内心总有个挥之不去的声音在引%诱着他——找到它,一定要找到它,沈行琛的愿望,都在上面了。
他这边翻得起劲,摊主却是自认倒霉,叫苦不迭,悔不该一时见钱眼开,接下这个纯粹给自己找罪受的活儿。
但事已至此,要是现在拍屁股走人,拿不到尾款,岂不更是前功尽弃。
裴郁就一边不知疲倦地翻找,一边听着对方喋喋不休的小声吐槽,心里无意识地想,这算命的可真能说。
中途,他还难得地考虑到活人脾胃系统,给对方叫了外卖不辞千米地送来,真心实意地说,吃饱了,才好继续干活。
那摊主找得实在头昏脑涨,后来索性直接在报纸堆里刨了个坑休息,声称睡醒了再接着找。
裴郁也顾不上他,不眠不休地找,眼耳鼻口中只剩下满屋子的油墨味道,和哗啦哗啦的纸张翻动声,十指都染成了黑色,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那位摊主带着一点久违的欣喜,扬声说了句“好像在这一片儿”。
顾不得酸痛麻木的胳膊腿,他连忙走过去,果然看见一堆折起来的纸条,与他们当初在孔明灯里写过的那种,如出一辙。
他一张一张翻开,终于在翻到第十三张时,被熟悉的字迹刺痛了眼眸。
那手字筋骨舒展,笔锋潇洒,与人一样的好看,纸上还遗留着那颗滴落的墨迹,成为它出现在此的原因。
出乎意料地,裴郁感到自己掀开纸条的双手无比从容,就好像那上面的字已经等待了他千千万万年,被时光抹去尖锐的棱角,正在温宁平静地,迎接他执拗的造访——
【天公在上:
愿我死后,江天晓沉冤得雪,泉下有知。小裴哥哥一身独善,不受牵连,来日前程似锦,岁岁平安。
沈行琛敬启】
第216章 有些门,也该打开了
直到廖铭打来电话,裴郁才蓦然一惊,将视线从那张纸条上移开。
他神情恍惚地看看手表,才发现,竟然已经是翌日早晨。
他在库房里翻了接近一天一夜。
难怪那位摊主叫苦连天,连呼倒霉,哈欠打得比眨眼睛都频繁。
挂断电话后,他把那张纸珍而重之地收进最里面的衣兜,才将对方一路送回家。
离开时,还多给了对方五百,算作补偿的误工费。
赶到局里后,廖铭将他让进解剖室,关好门,才面色凝重地拿出从“海内存”寄存公司取出来的东西,一只小U盘,和一个薄薄的记事本。
裴郁伸手去拿,却被廖铭虚虚按住,似乎犹豫一下,才提醒他:
“看之前,你做好心理准备。”
裴郁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略一点头,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记事本上写了许多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日期,还有的名字被划掉,像某种已完成的仪式。
裴郁看过几个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被划掉的那些,都是曾经出现在档案里的受害学生名字。
而那串日期,是他们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霍星宇正是凭这个,来判断他们是否已满十四周岁。
满了的,便朝他们伸出魔爪。
得手后,再将名字划掉,寻觅下一个猎物。
翻到最后一页有字的纸,他动作一顿,毫无意外地,看见沈行琛三个字,静静陷在倒数第二个的位置,穿过七年的岁月,像要陷进那纸的最深处去。
只是,与其他名字不同的是,除了被划掉,沈行琛的名字还被圈了起来,像是特别标注。
很快,裴郁就发觉了他被标注出来的原因。
那些被划掉的名字,后面除去日期外,都写着一些潦草小字,有的是钱数,有的是“保送实验中学”,有的是“某某歌星演唱会门票”,林林总总。
霍星宇事后用这些好处,给孩子们封了口。而沈行琛,就是那个不要好处只要公理,搞不定的人。
裴郁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师父临走前反复强调,让他护这个叫沈行琛的孩子周全,不仅仅是因为案发当晚的一面之缘。
严朗早就看过这个名单,他知道沈行琛是这些孩子当中的漏网之鱼,是霍成麟父子的潜在威胁,不是沈行琛要复仇,就是霍成麟要灭口。
站在严朗的角度看,后者发生的概率要大得多。
裴郁合上本子,心情复杂地抿住双唇,不由得想起那时候沈行琛对他讲,七年前在学校焦急等消息时,曾见过霍星宇半夜偷偷潜回办公室,念叨着要找的东西。
学生档案,记事本,U盘——果然都是那个人恶贯满盈的证据。
他视线缓缓投向那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U盘。
不知哪来的一股念力,他插U盘的手,竟表现得出奇冷静,无比顺畅地一下就怼了进去。
感觉到廖铭愈加担忧地向自己望过来,他轻轻点头,示意没问题。
盘里分了一些文件夹,以数字编号,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一个,与受害学生的数目吻合。
他想,他明白廖铭为何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了。
文件夹里都是些视频,看来是霍星宇实施侵害过程中自行录下的,似乎打算事后慢慢欣赏,自娱自乐地回味。
他手指不听使唤地点开那个编号30的文件夹,机械地打开其中一个视频,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关掉。
怎样才叫做好心理准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看到那画面的一刻,他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找到霍星宇,然后,亲手掐死他。
或许是裴郁眼神不同于平常的冷淡,而变成一种寒光四射,像要毁灭什么的凛冽,廖铭便抢先拔下了U盘,轻声提醒道:
“这是证据。”
裴郁闭一闭眼睛,努力抑制住胸中那阵疯狂的冲动。
视频是最重要,最直接的证据,暂时还不能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