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家抓住商机,笔下行云流水而过的都是美好祝愿,财源滚滚,富贵吉祥。
买家兴致勃勃,心中眼中看到的都是灿烂前景,期盼此后万事如意,健康平安。
互惠互利,好事一桩。
然而,对于裴郁这样的人来说,孔明灯的意义根本不存在,他不认为世间的罪恶与丑陋,会因这虚无缥缈的纸灯而减少半分。
从前节日的夜晚,偶尔也会碰到手持孔明灯的路人,与他擦肩而过,人人脸上都挂着幸福如幻梦的笑,似乎拿着灯,就能让上天多眷顾一点。
他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将那些欢声笑语抛在身后,独自走进自己那个阴冷,孤寂,飘散淡淡血腥味道,不需要祈愿的世界。
活人真的擅长自欺欺人,他想,多多少少沾点儿封建迷信。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身旁这个人,好看眉眼间洋溢着和别的活人同样幸福开怀的笑,水汽漉漉的黑眼睛在月光里闪闪发亮,扯着他的衣袖,笑着说,我们也去写孔明灯吧。
裴郁忽然感到一阵酸酸甜甜汽水似的东西,从心头涌出来,蚕食似地,一寸一寸,进军他的每一根经络骸骨,咕嘟咕嘟,冒着名叫悸动的水泡。
今晚是团圆的节日,有沈行琛在身边,就足够充盈美满。
他攥紧插在兜里的双拳,微微昂起下颌,以免唇角扬起的弧度,落入旁人眼里,成为更加拿捏他的把柄。
“无聊。”他撇撇嘴,与迷信的活人保持距离。
可双腿却好像不受控制,被沈行琛轻轻一拉,就迈开了步子,朝灯火闪烁的人群走去。
“来来来,写孔明灯,十块一位,十块一位!”简单的小摊位前,两个摊主分工明确,一个负责吆喝,一个负责组装,见人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吆喝得更加起劲:
“……十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走过路过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做生意的拿回去发财,念书的拿回去上光荣榜,上班的拿回去工资立马就涨!有孩子的孩子飞黄腾达,有老人的老人健健康康!单身的马上时来运转,结了婚的早生贵子,有对象的咱们地久天长!来,这儿两位,拿好了您呐……”
裴郁站在人群开外,接过沈行琛递来的纸条。
“我们把愿望写在上面,他帮我们放进灯里。”沈行琛眸中的火焰比星光更亮,“小裴哥哥,要写下你最真诚的愿望。”
那双黑曜石眨得他心尖又酥又痒,他照例“嘁”了一声,稍稍侧身,避开对方天真又热烈的注视。
嘴上不屑,可手里的笔却泄露心底的忠诚。
最真诚的,愿望。
他瞥一眼照样在一边龙飞凤舞的沈行琛,抿抿唇线,在扰攘人声和璀璨月光里,郑重下笔——
【余生长相伴,夜夜共此时。】
向来无欲无情的法医裴郁,从这一刻起,有了心愿。
他想和身旁这个人,余生长相伴,夜夜共此时。
这是他能想到,最美好的事。
第166章 我替月亮谢谢你
放下笔时,裴郁往旁边看了一眼,却恰好看到沈行琛写字的手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微微一抖,秀丽笔掉出一滴墨,洇在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暗色印痕。
沈行琛低呼一声“写坏了”,便失望地咬一咬唇。
裴郁用眼神示意他没关系,可对方不同意:
“愿望一定要写得清清楚楚才行,不然,老天爷看不清,不肯帮我实现怎么办。”
说着,沈行琛眨眨眼睛,撂一句“你等我一下”便拿起纸条跑开。
裴郁看着他跑回摊子前,把沾墨的纸扔进旁边一个专收写坏字纸的木箱子里,重新跟摊主要了张纸,又跑回来,埋头工工整整地写,一笔一划,专注而认真。
写好字的纸条,被摊主挂进孔明灯,点燃后,笑容可掬地交给沈行琛。
裴郁跟在沈行琛身后,走到海边,拿起自己那一个灯,单手向天上一扬,摇摇曳曳的灯火,就汇入了海面上纷纷扬扬的星光之中。
放飞孔明灯的人们,三五成群,指点着半空的灯与月,笑笑闹闹,是融化在这片太平人间里,温情的具象。
裴郁微微转头,看见站在夜空下面捧着灯的沈行琛,双手托举,眼神清澈,无比认真,如朝圣般的虔诚。
他不由有些好笑,只有未褪去的少年心性,才会将这些虚无缥缈的愿望都当真。
沈行琛放了手,明明灭灭的烛灯飘起来,在此起彼伏的海浪声中,悠悠荡荡,和其他许多纸灯一起,飞到了遥远的月亮上。
他们的心愿,也和这千千万万的美好祝愿一样,说给月亮听。
也许是他望向沈行琛的眸光过于专注,对方有所感知,也侧过头来,笑意盈盈地问:
“小裴哥哥,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写了什么?”
裴郁不好说想,也不好说不想,只好不大自然地嗤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
“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沈行琛凑上来,食指放在唇上,做一个嘘声动作,微笑莞然,“孔明灯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着,还冲他神秘地眨眨眼睛。
这把,他是真的奉送了对方一个白眼。
入戏还挺深,他想。
不过,在他看来,沈行琛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样的好景良夜,这样的明灯皓月,他可以和沈行琛一起欣赏,并且一直欣赏下去。
银河,明月,海风,少年。
一生中值得他去爱的,都在这里了。
裴郁发现,自己开始贪恋这种有人可以牵挂的感觉,甚至想要什么都不管,就与他长长久久地相守,任凭黄土白骨,黑发白头。
他唇角勾起久违的温柔弧度,仰头望望天边,目光也变得辽远——
美丽的月亮啊,请聆听我的心愿。
请记住今夜的灯火,今夜的人,用你温存的双手,把他们打捞入梦,洒进往后每一个春夏秋冬,岁岁年年。
正在胡思乱想,他听到身旁传来小小的,颇煞风景的咕噜声,是沈行琛的肚子在叫。
他挑挑眉,转身便离开:
“走,带你去吃饭。”
他今天一如既往地下班晚,沈行琛就一直在门口等他加完班,想想,也该饿了。
“小裴哥哥。”身后的人连忙跟上来,含笑的嗓音里也有显而易见的困惑,“今天怎么对我这么温柔?我都有点儿不习惯了。”
闻言,裴郁不觉怔了一下。
他哪天不温柔了?
“哎。”沈行琛叫他一声,又用手肘碰碰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我还是喜欢你冷漠无情的样子。”
裴郁只感到一阵无语,心底默默咒一句,浪催的。
顿了顿,他又嗤道:
“别自作多情,我是冲这月亮,不是冲你。”
“好。”沈行琛拖腔拖调地答一声,浅浅笑开,“我替月亮谢谢你。”
裴郁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掩饰住即将破土而出的笑意。
海风微凉,吹起浪花和身旁少年的发梢,盘桓在他眉间心上,送来淡淡香水味道与远方烛火气息,缓缓流动的岁月里,有种盛大而动人的安宁。
片刻静谧后,走在他身边的沈行琛忽然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中听出几分漫漶的忧伤:
“小裴哥哥,如果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还会喜欢我吗?”
话音落下,裴郁只沉默了一瞬,便轻巧地嗤一声:
“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是个好人。”
“但你是。”沈行琛也笑笑,轻浅笑意沿着侧脸攀上眉眼,却未达眼底,“你比大多数活人都善良,你的灵魂纯白无瑕,还保留着一份最质朴的真善美,你也知道,这很难得。”
纯白无瑕?
心底暗暗冷笑一声,裴郁想,这恐怕是他有生之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他的灵魂是什么颜色,只有自己和裴光荣知道。
“这话不如去形容豆花儿。”他实事求是地说,口气里也溢出肉眼可见的自嘲。
“他和你不一样。”沈行琛认真解释,“他是不谙世事的本性单纯,你是历经风浪的最终抉择。”
那是你还不了解我,裴郁暗忖。
是个活人,都比他更高尚。
沈行琛看不到他的心理活动,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改文件血甭
“也许,和我好,会成为你的污点。”
“这么自觉?”裴郁眉梢一挑,单手插兜,“老实交代,都做过什么坏事。”
静默半晌,沈行琛也轻轻笑开,笑容里有种飘忽不定的惆怅:
“丁胜的手,是我威胁他自己砍下来的,我明知道他不愿意。”
“这就是你的全部恶行?”裴郁步履不停,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
“嗯。”沈行琛应一声,微微垂下眼睫,看不清面上神情,“如果你也在场,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那……我的罪孽可比你深重太多,裴郁想。
“我没你想得那么善良。”他凉凉吐出一句,“别拿道德来绑架我。”
沈行琛转头看看他,黑曜石渐渐泛起细碎的波光。
“好吧,今天过节,我们不说这些。”他听到沈行琛嗓音恢复了惯常的蛊惑与轻佻,眉梢眼角有花香骀荡,“小裴哥哥要带我吃什么好吃的?”
裴郁噎了一下,诚实道:
“你挑。”
没办法,活人的美食,他实在没有研究。
“就知道你不靠谱。”沈行琛浮夸地叹口气,开始掰着手指滔滔不绝,“滨江道那边有家正阳春,他家的鸭油包是一绝,我们去吃这个吧。他家的八珍豆腐,蝴蝶白鳝,老爆三这些,据说都是必点……”
裴郁不置可否,也不答言,只静静走在路上,任凭这声音一点一点,填满他寂寥而单调的耳畔,与今宵的明月同谋,杀死他亘古的孤单。
第167章 上课要专心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沈行琛的兴致却还未褪去,连连向裴郁抱怨道,偌大个节日夜晚,一路居然都没碰见卖冰糖葫芦的,这是什么倒霉运气。
“糖葫芦肯定就藏在我们经过的某个角落,眼巴巴等着我去带走,只是天儿太黑,人又太多,我没看到它们娇艳的颜色和婀娜的身姿,真是太可惜了……”
裴郁一扬手,制止他的喋喋不休,反手一指冰箱,示意他打开。
冰箱是沈行琛住进来之后,应要求买给他的,容积不大,但两个人使用足够。
沈行琛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拉开冷冻室门,一排红艳艳的冰糖葫芦,整整齐齐码放在那里,如鲜花盛开,点亮他眼眸。
“你什么时候买的!”沈行琛惊喜地叫出声,目光黏在红彤彤的果子上,和冰糖壳子融为一体,伸出手指头挨个儿去数,“一,二,三……八!九!十!有十串儿!是给我的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沈行琛举起两只手,就要去抓,却被裴郁啪一声打在手上,哎呦一声,摩挲着手背,幽怨地望过来。
“不许一次吃完。”裴郁警告道,余光一瞥,挑出一串最大最红的递过去,又砰地关上门。
“哦。”沈行琛闷闷地答一声,很快便恢复了笑颜,双手接过,咽了口口水后,又杵到他眼前,“小裴哥哥先吃。”
“不。”裴郁想也不想,果断拒绝。
这玩意儿又凉,又甜,还冻得梆硬,一口咬下去,脸都酸了,他想,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吃。
沈行琛也不跟他客气,等不及冰糖化一化,就咬得咔哧咔哧响,好看的小脸几乎皱成一团。
考虑到对方的脾胃和牙齿健康状况,裴郁又提醒一次“冰箱里的不许全吃完,我回来查数”后,才自顾走去洗澡。
等他洗完澡出来,却看见沈行琛正盘腿坐在桌边椅子上,嘴里优哉游哉地咬着那根只剩一颗红果儿的签子,不知在鼓捣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桌上摆着些五颜六色的彩纸,还有几朵折好的纸玫瑰,沈行琛手里正慢慢折着一朵,已经初具雏形。
裴郁捞起一朵红色的纸花看了看,和他曾收到过的白纸玫瑰一样,花瓣繁覆,层层叠叠,精美如艺术品。
“我在你标本室里发现的。”沈行琛指指那些彩纸,因为含着糖葫芦,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之前那些花不是烧了嘛,我再给你折一些。”
裴郁点点头,彩纸是他做模型剩下的,放着也是放着,被折成花,一举两得。
而且……他眸光盯住那些漂亮的彩花。
白色纸花宛如祭奠,染上色彩,才有些生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