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他的灵魂纯白无瑕,那这世上,恐怕除了白,便没有其他颜色存在了。
然而,人的骨骼血肉灰飞烟灭,神识意念却永远顽强。午夜梦回时那双狞笑的血红眼睛,从所有看见的看不见的角落注视着他,那种轻蔑而怜悯的神态,像在讥讽一只可笑的,垂死挣扎的蝼蚁。
——以为拿起柳叶刀,你就是个好人了?
——再浓烈的福尔马林,也掩盖不住你身上的血腥味道,你裴郁作下的孽,这辈子,都偿还不清。
这些话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回荡,哪怕他从那个噩梦般的家里搬出来,去师父身边,住校,抑或后来搬进这间青警公寓,都如影随形,伴着他每日出来进去,醒了又眠。
这样的秘密,本该带进坟墓的。
可这一刻,面对身旁这个人,他却突然不想再隐瞒下去,不想看着对方为他披上“无瑕”的外衣,由于一无所知而满怀倾慕。
沾满鲜血的恶徒,才是真正的他。
长久的静默后,裴郁轻轻启唇,一半劝诫,一半挑衅:
“我早说过,别拿道德来绑架我,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沈行琛的语调飘忽不定,无意识地重复着后几个字,额上细碎黑发落下来,眉眼斑驳,看不清他神情。
“你断送了丁胜的手,我断送了裴光荣的命。”裴郁鼻端发出一声轻浅的自嘲,“我们还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沈行琛转过脸来,望着他,缓缓笑开:
“小裴哥哥,这是你做过最残忍的事,对吗?”
意料之外地,裴郁从那语气中,听不出任何鄙夷与震惊的成分,反而有种获知他隐藏最深的底线后,发自内心的释然。
他眸光一动,口气依然云淡风轻,眼底却不动声色地,结一层坚利的冰霜:
“如果你不肯说出你所知的全部,我不介意再做些更残忍的事。”
沈行琛笑笑,向他靠过来,浅玫瑰色双唇在他耳畔吹气:
“你想怎样,也把我从楼上推下去吗?”
“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方法有很多。坠楼,不是我的第一选择。”裴郁微微昂首,目光斜斜睨着对方逐渐凑近的面容,伸出手去,捏住他小巧的下颌,迫使他稍稍仰头: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你这张漂亮的脸,会保不住的。”
声音虽然轻浅,却带着连裴郁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种由于害怕失去,而濒临歇斯底里的疯狂。
被他制住的人却没有丝毫惧意,仍旧笑意莞然地看着裴郁,一双黑曜石里脉脉的波浪,如星河流淌:
“原来小裴哥哥看上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脸。”
“知道就好。”裴郁话里的凉薄,足以和窗外暮秋的寒夜相媲美,“别浪费你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
半晌,沈行琛笑了,拖腔拖调答一句:
“好——”
裴郁放开手,微微吐出一口气,重新回到那个打坐入定的姿态。
他听见沈行琛在身旁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对方爬回了另外半边床上,又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小裴哥哥不是总好奇,为什么我如此坚信,霍星宇才是坏人吗?”
不用转头去看,他也能想象出沈行琛此刻眼睫忽闪忽闪的模样,乌黑睫毛浓密,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鸦青色剪影,如轻柔的羽翼摇晃。
少年的嗓音清澈里掺几分微哑,仿佛隔了多少远山的雾霭,年深日久,踏月而来:
“因为他把我那些同学带走时,我亲眼见过……”
缥缈如梦的讲述里,裴郁终于穿越幽深寂静的时空隧道,窥见七年前那段隐秘的,不见天日的过往。
————
原来,沈行琛还在十九中上学时,就曾偶尔目睹副校长霍星宇带着学生单独走出校门,去向不明。
由于这位年轻的副校长在大家眼中的形象一贯都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七年前的五月末,临近中考前夕的某一天清早,他为做值日提前到校,却偶然撞见一位女同学,从霍星宇的车上下来。
他不认识那个女生,却清楚看到她低着头站在车旁时,那只伸进她裙子里摸索的手,来自车内的成年男性。
女生很快就拎着书包匆匆走开,沈行琛却一时怔住,来不及躲闪,与打开车门的霍星宇隔着几米距离,四目相对。
对方被人撞破,却丝毫不见慌乱,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靠着车门,冲他点点下颌:
“你是哪个班的?”
感知到对方眼神里的探究,沈行琛眸光中流露出一点敌意,抿着唇不答话。
霍星宇却嗤笑一声:
“怎么,怕我批评你?”
说着,便朝他走过来。
纵使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他也看得出来,霍星宇此时的目光与平日在主席台上开全校大会讲话时的,绝不相同。
他想,这位副校长也许是恼羞成怒,却不便表现出来,问出班级,好找理由让老师批评教育他。
于是,在对方距他还有几步之遥时,见四下无人,他便一言不发,转身跑开。直到确认身后并没有脚步声追来,才略略放了心。
此时,他才隐约明白从前那些学生被霍星宇带走,是去做什么。
他惊讶于这位副校长的伪善面目,可事关重大,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信。还没等他想出该怎么办,接下来几天,他却总能看到霍星宇比往日更加频繁地巡视各个教室,美其名曰视察班级管理情况。
直到对方出现在自己班教室门口时,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一亮,并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凉薄微笑,沈行琛才意识到,这个人,是在寻找自己。
顺理成章地,他被班主任叫过去,教育了一通要专心学习之类的套话,语气间不无责怪之意,似乎是提醒他少管闲事,别连累老师也挨批。
挨骂之后,他心里涌上一阵对霍星宇的反感——明明是你有错在先,我还没把你的丑行嚷得人尽皆知,你倒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
他决定给这个人一点教训。
不因为对方阴魂不散地要找出自己,只为了那天清晨,伸进陌生女同学裙底那只罪恶之手。
第177章 他们,都满十四岁了
沈行琛做出要报复霍星宇的决定后,便趁夜深人静时,悄悄溜进化学实验室,偷出一些氯酸钾粉末,铝粉,铁粉,以及一盒长柄火柴。
化学老师上课时,给他们演示过几种小实验,他知道这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点燃后会发生爆炸。
翌日,当同学们都聚集在学校另一头的操场活动,霍星宇的车姗姗来迟,缓缓开进学校停车场,而霍星宇本人也下了车,意态悠闲地向操场走去时,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他想炸掉那辆车的一只轮胎。
然而,正当他在停车场鬼鬼祟祟捣鼓得起劲,却被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发现,当场阻止。
他认识这位男老师,全校大会上介绍过,十九中的法律顾问江天晓,据说就读于青泉省警官学院法学院,正在他们学校做毕业实习。
江天晓查看了他带来的物品,并为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而由衷松了口气。
对方告诉他,这个分量,足以让他连人带车,都交代在这里。
被江天晓挽回一命的沈行琛,却并没多少欣喜。霍星宇这个恶人毫发无损,如果任由他猖狂下去,指不定会对学生做出什么来。
江天晓发现他神色有异,于是带他回到办公室,还把自己路上刚买的冰糖葫芦拿给他吃,等他情绪平复,才慢慢追问下去。
不知是糖葫芦的甜美使人心情放松,还是江天晓温柔耐心的言谈举止令人信赖,沈行琛选择相信对方,将关于霍星宇的所见所闻与怀疑,和盘托出。
谁知,此话一出,他却从江天晓那里得知了一个更让他震惊的,更阴暗的秘密——已经有一些学生,被带去过宾馆,遭遇了霍星宇的毒手。
江天晓也是偶然从学生那里听闻这件事,正准备深入调查时,就碰上了冲动之下想要教训霍星宇的他,顺手救下。
江天晓对他说,不要搭上自己去逞一时之勇,这点不痛不痒的小风波无济于事,要学会拿起法律的武器讨回公道,最大限度地惩治恶人。于是沈行琛当场便决定,要跟对方一起行动,搜集证据,把霍星宇送进监狱。
然而真正实行起来,他们才发现,这件事远远比想象中的难。
第一个遇阻的环节,就是寻找受害者。
考虑到学生隐私,调查只能私下进行,然而越调查,越是令他们心惊。
疑似被霍星宇染指的孩子,有超过二十个,还不包括那些隐藏更深,不露端倪的。
正是自尊心最强的年纪,没人愿意承认自己被侵害,更不想站出来作证。他们煞费苦心,晓以利害,只找到了一个自愿指控霍星宇性侵的初三年级男孩。
但,性侵案件成立需要的证据有来自犯人的体%液,或音频视频资料,或现场遗留的掌纹指纹足迹等,以及其他受害人的指证。
这些,他们统统都没有。
霍星宇通常会带学生去位于十九中后门不远处,那家“好来屋大酒店”,就是因为那里制度松散,监管不到位,隔音效果好。
只凭那个男孩的口供和身上的抵抗伤痕,根本无法判定霍星宇的罪行,何况受害者身为男孩,最多判对方强制猥%亵,要不了多久,又能出来兴风作浪。
更要命的是,他们在探寻可疑受害者过程当中,还发现了使人感到既悲哀又绝望的事实——所有已知遭到侵害的孩子,无论男女,身份证上的年纪,都年满十四周岁。
这也就意味着——江天晓告诉他——只要霍星宇坚称他们是自愿的,指控便不能成立。
无奈之下,江天晓只好带着他,直接找上霍星宇的门,连警告带威胁,想迫使对方收手,在收集到更多证据之前,不要再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对方的反应,却是意料之中的有恃无恐。
时隔多年,沈行琛仍然记得那时候江天晓怒气冲冲闯进去,一掌拍在桌子上,差点震碎桌面那块压着报纸的玻璃。霍星宇却连起身都懒得起,跷一双二郎腿,双臂环抱,悠然自得望着他们,仿佛在说,就算是我做的,你又能奈我何?
给沈行琛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场景,便是当时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霍星宇的脸映得半明半暗。窗棂把光芒分成均匀的几束,光里有细微的浮尘跳涌,像为屋内谈论的罪恶,披上一件皇帝新装般的隐身衣。
霍星宇就在那样一半明亮一半阴冷的光线里,身体前倾,肘撑桌面,十指交叠,托住下颌,饶有兴味地盯着沈行琛的脸,缓缓启唇,如舞台上轻而梦幻的吟哦:
“他们,都满十四岁了。”
对霍星宇的威胁全无成效,江天晓和他一时无计可施,于是决定,先密切关注霍星宇动向,防止对方再次犯案,或收集新鲜证据。
没想到,就在他们向霍星宇摊牌几天之后,沈行琛却在操场角落里,远远看到以巡视体育课为名的霍星宇,把手放在一个女生的胸前,来回摸索。
瞬间气血上涌的沈行琛,把“收集证据”的目标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愈演愈烈——他要揍霍星宇一顿。
可是,等他跑到近前,霍星宇早已放开了那个女生,自己开车走了。
他记得清楚,那天是七月十六号,中考前夕,学校里只有初三年级的学生,他很快便打听到了那个女生的名字。
单小梅。
悲愤交加下,他跑去找江天晓,偏偏对方正准备去出席校方重要会议,脱不开身。见他情绪几近失控,江天晓便和他约定,晚自习时过来谈一谈。
好容易捱到晚自习时分,他心急如焚地来到江天晓办公室,却不见人,只有桌上一张潦草写就的便条,从称呼和署名来看,正是对方匆匆离开前,在来不及多说的状况下,写给他的。
便条正文内容,只有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单小梅。
沈行琛脑海里轰然嗡鸣一声,他知道江天晓想表达的意思——单小梅被霍星宇带走了,我现在去找人,等我回来。
几乎想也没想,他转身就跑。
他知道,霍星宇实施犯罪的场所,就在离学校不远那家小宾馆。
可当他避过前台视线,快速而无声地冲进去,循声找到那间屋子时,却看到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江天晓歪倒在墙边地上,双眼闭合,后脑汩汩流出的鲜血,在他身下汇聚成暗红的血河,蔓延向四面八方。
而里间屋的床边,一双细而无力的腿静静垂落,苍白,纤瘦,已经失去了生命气息。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除夕快乐!为庆祝春节,初一到初三每天双更。新的一年,愿大家顺顺利利,身体健康,多行好运!真的很感谢一路走来,有耐心看到这里的姐妹们,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