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直的木凳上牢牢绑了一大块猪肉,左右两名锦衣卫高举廷杖,尽职尽责地一下下敲着猪臀:嘭、嘭、嘭!
宁如深煨着披风坐在不远处,捧了杯热茶小口嘬着,好不柔弱。
虽说是苦肉计……
但给他找这么个替身,是否是在阴阳什么?
他侧目朝李无廷瞟去。
李无廷面无表情,“朕还是头一次用这么脆的刀。”
宁如深羞赧,“刺客都是高攻低防……”
他说完也不管李无廷听懂了没有,转头朝人露出两排小白牙,“不如臣再做得逼真一点?”
李无廷薄唇似警觉地动了一下。
宁如深已经放下茶盏开口:“嘶…啊……啊………”
“啊……陛下饶命啊………!”
他叫得十分正经,一旁德全却听得心慌。
李无廷额角一跳,忍无可忍,“闭嘴。”
“……啊。”
宁如深最后用气音收了个尾,又乖乖合上了嘴低头喝茶。
他其实自我感觉还挺不错,情绪都到位了。
三十廷杖没多久就打完。
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板凳上的猪肉。
宁如深赞叹而羞愧,“委屈他们了。”
堂堂直属圣上的军机特务,害他们做这种事,实在是他的罪过。
“若为朕的刀,就要什么都能做。”李无廷淡淡道。
说话间,锦衣卫正抬着猪肉从宁如深面前走过。宁如深看了眼,三十杖下去,整块肉都被打得皮开肉绽。
“宁卿。”一道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宁如深转头,只见李无廷轮廓分明的侧颜映着背后灰白的庭墙,目光落在远处,“朕给你这次机会,莫要令朕失望。”
他捧紧了茶盏,热意从指尖直烫到心头。
“臣必全力以赴。”
…
回到宁府。
宁如深入屋便吩咐杏兰给他拿了纸笔过来,伏案奋笔疾书。
严敏凑过去,“大人,您在做什么?”
宁如深头也不抬,“我在全力以赴。”
严敏:??
没多久,纸上便写下了条条名目。
宁如深拿起纸张浏览了一遍,自认为没什么纰漏了,便满意地出屋唤来十名护院。
“从现在起,你们就按着我纸条上写的去做,动静大一点——把衣服穿上!我不是指这种动静……嗓门大一点,明白了吗?”
护院齐齐垂头,“是,大人!”
待一群彪悍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严敏凑过来,“大人让他们买什么去了?”
宁如深矜持地递去纸条,向人展示这篇文采斐然的清单——
严敏低头一看:
东市买熏炉,西市买棒骨;
南市请大夫,北市扯白布。
“………”
宁如深暗含期待,“什么感想?”
严敏,“老奴想都不敢想。”
·
不过一天,传言很快飞了个遍——
宁如深躺在院里的软榻上,眯着眼睛晒夕阳,“现在外面都怎么说?”
严敏如实禀报,“朝中都说大人您失宠了,因为帮耿尚书说话而触怒了龙颜,打了三十廷杖。打完当场就不行了,盖着白布被抬回了宁府。”
“他们信了吗?”
“信了。都知道大人断了八根肋骨,府里买了十斤棒骨给您补补。还将京中大夫一网打尽,拐进府中开了两车药材吊命。”
“还有那些白绫……”严敏说着一顿,欲言又止,“呃大人,这个会不会有点夸张?”
“就是要让人虚实难辨才好。”宁如深微微睁开眼,细长的睫毛染着夕阳的薄金,“要想骗过敌人,必先骗过自己。”
他悠悠望向远空,“呵,目眩神迷了吧。”
…
同一时间,养心殿中。
李无廷目眩神迷地揉了揉眉心,“你再说一遍,他在干什么?”
德全躬身,“禀陛下,听说宁府开始扯白布,准备挂灵堂了。”
“………”
德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帝王的神色,打着哈哈,“虽说是苦肉计,但宁大人也做得太逼真了点,奴才都快信了呢。”
他说完,殿中却没有回应。
隔了好半晌,李无廷忽然开口,“朕那日,应该的确是没有打过他?”
德全惊怔地抬眼,“陛下?”
李无廷紧蹙着眉心,竟生出一种恍惚,“也没罚过他别的?那茶盏……当是没碰到他?”
“那自然是——”
德全本来很笃定,但被这么一问,突然也不确定了:宁大人那病骨沉疴的身子,还真说不清楚。
他噗通跪下,“奴才,奴才也记不清了……”
李无廷被传言搅得头昏脑胀。
自从重生以后,很多事都变得离奇了起来,跟做梦似的。
“拾一。”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在了殿内。
“你去看看,他是装病还是——”话到一半,李无廷似想起了什么,又止住,“算了,你下去。”
拾一又不声不响地磕了个头消失了。
片刻,李无廷起身,看向殿外已隐隐泛上青灰的天际,“今日正好无事,出趟宫。”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自己恍惚。
·
宁如深“重病”在家,宁府门前却冷冷清清,一个同僚也没来,和上次踏破门槛的盛况截然不同。
唯一来探望的只有耿砚。
耿砚提着厚礼走进府中时,只见整座府邸都弥漫着沉沉的药熏味,主院的上方白烟袅袅,看着像是主人命不久矣。
下人们都忙着挂白布,竟连一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他心头顿时咯噔一声,直奔主院,“宁琛!”
一路穿过前庭,跨入主院,迎面一笼白烟。
白烟散去,宁如深、严敏和杏兰三人正在院中围着小桌涮火锅,每个人脸上都吃得红扑扑的。
看上去其乐融融,特别喜庆。
耿砚直接看呆了。
“再烫点五花……”宁如深正吃得高兴,转头看耿砚杵在院门口,“你怎么来了?”
耿砚盯着他,嘴唇抖了抖。
像是有什么脏话要倾泻而出。
宁如深说完瞥见对方手中的礼盒,忙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招呼,“唉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严叔,还不快去帮忙接一下,提着多沉。”
严敏十分灵性地上前接走了厚礼,放去了里屋。
耿砚终于回过神,“你这是……回光返照?”
宁如深赞叹,“你去别家探病时,也这么会说话?”
耿砚沐浴着他温和的目光。
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
一刻钟后,桌边添了副碗筷。
耿砚听完了前后始末。
开始思考把厚礼拿回来的可能性。
宁如深读着他的表情,状似闲聊道,“对了,那茶盏当时就擦着我的肩飞出去。嘭的一下!碎片溅了老高。”
耿砚咽了下唾沫,“喔……”
宁如深涮着五花,“打猪肉的板子——那么长。锦衣卫抬着那块血肉模糊的皮肉从我面前经过时,陛下还轻声对我说:宁卿,别让朕失望……”
“好了好了!”耿砚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扔了筷子,“这事让你受苦了,你别说了。”
也不提把礼物拿回来的事了。
宁如深又心安理得地捞起了火锅。
耿砚简直食难下咽,“你好歹还在‘重病垂危’,要不要过得这么滋润?要是让别人知道……”
“放心。”宁如深怡然自得,“咱们府里,现在连狗都不来。”
“………”
他说完发觉耿砚表情不对,立马补充,“除了你。”
耿砚表情顿时更为扭曲。
两人正热火朝天地用筷子在锅里啪啪打架,突然就听杏兰朝着院门口“嚯”了一声:
“大人!除了耿大人和狗,还有别人来哩!”
宁如深:?
耿砚:???几个意思?
两人转头往院门的方向一望,隔着氤氲的白烟,冷不丁就撞上了门口静立的那道身影。
“……”宁如深心头咯噔一下。
沉沉暮色混着烟气模糊了来者的容貌。
只有那身形挺拔高大,旁边还立了个快把脑袋埋进胸口的“小厮”。清冷如玉的声线穿过烟霭而来:
“宁大人好兴致。”
宁如深呼吸一窒,瞬间头晕目眩:
李无廷怎么会来这里!
“您……”他刚开口,身侧人影忽然一晃。
就看严敏已经自觉起身,又要故技重施地去接德全手中的厚礼,“您来就来——”
“别…!”宁如深一把将严敏抓回来。
一阵夜风穿堂,白烟散去。
他隔着半个小院对上李无廷那比暮色还要深沉的目光,轻咽了口唾沫,随即起身拂了拂石凳扫榻相迎,“……您请坐,就当自己家里。”
李无廷看着他吃得红扑扑的脸。
一声冷笑落了下来,“呵。”
作者有话说:
李无廷:听说佞臣快死了,朕去看看。
看完……
李无廷:两辈子以来没见人气色这么好过:)
宁如深:火锅,香香,摩多摩多~
第8章 齐聚一堂
宁如深润了润唇。他该如何回应呢……
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看李无廷还立在原地没动,他又侧了半步,轻轻发出邀请,“快坐吧。”趁热。
对视两息,李无廷终于走了过来。
严敏和杏兰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德全,立马惊得叩伏在地,“圣、圣上!”
杏兰最是吓得不轻,瞳孔都在震颤,嘴里还隐隐重复着那句罪该万死的:耿大人和狗,耿大人和狗……
宁如深一眼瞥见,“……”这倒霉孩子。
好在李无廷没打算为难他们,说了声“免礼”便停在了宁如深跟前。
走得近了。
才看见面前的人不仅吃得两颊通红,连唇瓣都红润亮泽,和耳廓上那枚红痣交相辉映。在这片沉霭素裹的院落里艳得惹眼。
带了种记忆中不曾有过的鲜丽明动。
李无廷沉着眸没有说话。
宁如深迎着那道无声的打量,略带紧张地抿了下唇:
这么凝重地看什么……
难道是粉丝粘上了他的人中?
他悄悄舔了下上嘴唇:嗯…没粘上。
舌尖还没收回来,跟前的人便身形一动。宁如深下意识向后仰了仰,后腰抵上了冷硬的桌沿。
却看李无廷越过他,掀袍坐了下来。
烟火缭绕的暮色中,李无廷一身低调的深青色常服,鸦丝暗纹滚边刻丝,端坐在石桌边,通身清润贵气。
只在抬眸时才泄出一丝锐气,君子藏锋。
宁如深不自觉呼吸微屏。
直到淡淡的嗓音传来,“都坐吧。”
他又放缓了呼吸,和耿砚一起坐下,“谢陛下。”
耿砚从刚刚开始就在努力缩小存在感,落了座也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宁如深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打破沉寂,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下人也没通报一声。”
李无廷要笑不笑,“不怪他们,都在忙。”
宁如深想起那群忙着扯白布的下人:……
他不好意思道,“图个隆重。”
说完顺势叫严敏出去守着,又将吓得不轻的杏兰支走,“去厨房给陛下盛碗汤。”
李无廷蹙眉,“不必……”
杏兰已经动如脱兔般蹿走。
“……”
汤碗很快端上来。
汤是煮火锅的原汤,炖得奶白浓郁,浮了些软烂入味的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