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耿岳之子,耿砚。
这是耿岳的授意,还是……
李无廷沉眸,“谈什么了?”
拾一尴尬地停顿了一下,“呃,听说是,隐疾。”
李无廷,“……”
拾一说,“谈完之后,宁大人便独自起身去湖边醒酒。脚下虚浮,看起来的确醉得不轻。”
李无廷抵了抵眉心,“你的意思是,遇见和落水应当都是意外?”
“卑职不敢妄言。”
“罢了,接着说。”
“是,这几日宁大人一直在府中养病。六部有不少朝臣上门探望,都被拒在门外。”
李无廷指尖在桌面点了点,“一个都没见?”
“被迫见了一个。耿侍郎翻墙进去,同宁大人单独谈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
“又谈什么了。”
“还、还是隐疾。”
“………”
这次就连李无廷都没忍住,“耿尚书之子有…疾,不去看大夫,找同僚说什么?”
拾一垂首不语,内心郁结:
这他哪知道!
他虽身为锦衣卫,为圣上处理着最私密的事务——但他从没想过会私密到这种程度!还要听臣子跟臣子聊隐疾方面的事。
御书房里静了几息。
李无廷捏了捏鼻梁,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身子好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拾一回道,“看着还在养病。”
“是装病,还是真没好。”
“宁大人一年四季都是病恹恹的模样,属下远远观望,也不方便探听。所以……”
帝王平静的语气从头顶传来,“是要朕教你办事吗。”
拾一登时一个激灵,磕头道,“陛下恕罪,卑职明早定向陛下禀明!”
·
入夜,亥时。
宁府中下人大多已经歇息。
拾一轻车熟路地借着暮色擦过屋檐落在了主屋的房顶上。
他轻轻掀开瓦片往下看去,却见床榻四周拉上了床幔。连榻上的人影都看不分明,更别说查探对方病究竟好没好。
拾一趴在屋顶上沉思了会儿,忽而福至心灵。
他盖上瓦片,摸了颗小石子往那窗棂上一扔:啪嗒——
嘿,睡了吗?
…
屋中,宁如深喝完太医开的药,已经开始泛困。
他掖了掖被角刚打算入睡,突然就听窗外传来一声:啪嗒。
像是碎石子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宁如深一下清醒过来,掀开床幔,“谁?”
屋子里黑咕隆咚,外面一片安静。
风吹的吗?他望了望,又重新躺了回去。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
宁如深意识正慢慢陷入浅眠,突然又听“啪嗒”一声打在窗棂!
他猝然惊醒,他翻身看向窗外。
脑子里蓦然浮出白日里耿砚说的那句:你府里是不是进了贼?
“……”
这几天他怕过了病气给别人,早将严敏、杏兰等人支去了院外。这会儿想大声唤人,又担心被杀人灭口。
宁如深想了想,“嘭嘭”拍了拍床警醒:
人还没睡呢,小贼,速去!
窗外安静了好半晌。宁如深估摸着小贼回去了,拉上床幔再次入睡。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
窗棂外非常稳定地传来一声:啪嗒。
宁如深,“…………”
宁如深刷地坐起身来,几乎要神经衰弱——
这是到底是哪里来的毛贼?
有必要吗?有必要吗!有必要一次次地试探他睡没睡吗!?
要偷什么赶紧的吧!
他被气得头昏脑胀,干脆起床点了灯:好好好,不让他睡是吧?
那就都别睡了。
烛火幽幽亮起。
宁如深抱着毯子坐在矮榻上,听着那“啪嗒”、“啪嗒”的声响,就这么硬生生和对面一夜枯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
严敏来敲门叫人起床。
门一开,就看宁如深身着雪白的单衣赤脚站在门口,双眼通红直勾勾朝他看来。
严敏吓得退了半步,“大、大人?”
宁如深神情还有些恍惚,“你不睡,我不睡,阎王找我捶后背。”
严敏大惊失色,“啊呸!大人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宁如深缓过神,深吸一口气,“严叔,替我守着门外,我去睡一觉。还有——去找十个彪悍的护院来,从今天起把这院子围一圈。”
严敏慌神,“这是怎么了?”
宁如深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欲多言。随即转身进屋拉了床幔,噗通倒头就睡。
昏沉的睡梦中,他心想着:
最好别让他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毛贼。
·
宁如深这边呼呼补觉去了。
拾一却还得去复命。
李无廷刚下早朝,就看拾一撑着双赤红的眼跪在了御书房里。
“回陛下,宁大人应该是真病。”
李无廷没问拾一为何双目赤红——锦衣卫办事,自有一套法子。
他示意人继续往下说。
拾一嗓音嘶哑,“宁大人饱受病苦,一夜未眠。”
李无廷蹙眉,眸光犀利,“有这么严重?”
拾一苦熬了一夜,这会儿情绪激动,话如倒豆,“卑职绝无半句虚言!卑职从昨夜亥时起,隔炷香,就往窗前扔一颗石子。”
“隔炷香,扔一颗、隔炷香,再扔一颗……一直扔到了天亮。每次扔,每次人都醒着!”
拾一喃喃低语,“宁大人这身子,怕是大不好了……”
御书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李无廷看着跪在脚下忠心耿耿的锦衣卫,神色复杂,良久没有说出话。
作者有话说:
宁如深精神涣散:是谁,在敲打我的窗?
李无廷:……和我没有关系。
注:“世上本没有路……”出自鲁迅。
第6章 必定在挖坑
当天,严敏就去雇了十个护院来。
宁如深补完瞌睡一觉起来,推门就看到十个彪形大汉将自己院子团团围住,恍惚间几乎以为是在作法。
严敏展示,“大人,这样可好?”
宁如深抚掌,“甚好,甚好。”
不知道是十大护法起了作用,还是那小贼被他彻底熬垮了,接下来两天对方似乎都没再来过。
倒是隔天宫里忽然送来了补品。
德全携着圣旨前来送赏,笑眯眯地同宁如深拱手,“大人可要好生养病,早日复职。莫要辜负陛下这番圣恩。”
宁如深暗叹一声君心难测。
初见时分明还想呼死他,现在却捞了他、还送了药材。不管是做给外人看还是出于别的目的,目前看来李无廷并不想要他的命。
“臣谢陛下恩典。”
他拜谢时睫毛微垂,眼下泛着浅青,一副恹恹的病容。
德全哎哟一声,关切道,“大人没休息好?”
宁如深摇头,“整宿未眠。”
“这是何故?可请大夫看过了?”
“不碍事。”宁如深总不能说是因为和毛贼较劲,转口道,“只因挂念陛下,日夜难寝。”
德全宽慰一笑,掸过拂尘,“奴才定将大人的心意带到。”
宁如深客套地笑了笑。
可以,但是没必要。
送走了宫里一行人,婢女杏兰挑拣着送来的补品,面带喜色,“圣上待大人可真好,这些都是顶好的食材!奴婢这就选一些给大人煲汤。”
宁如深揣着袖子点点头,又补充,“捡今天的就够了,明日不用。”
严敏问,“大人明日有事?”
宁如深眺望府外,“唔,打秋风。”
…
和耿砚约定的时间就在翌日。
出门前,严敏一边给宁如深披上披风,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出去走走也好……但千万不能再饮酒了,也别吹着风。”
宁如深系上皑白银丝的云纹披风,底下一身红衣明艳又风流。面容虽略带病色,却并不折损他的姿容,反而有种别样的惊艳。
他闻言若有所思,似受到启发。
严敏警觉,“想都别想!”
宁如深作罢,“好了好了,我知道。”
马车一路穿过街市,到了望鹤楼下。
望鹤楼位于城南的繁华地段,楼前的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楼中宾客不绝,一派热闹景象。
宁如深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一身绯衣白披风在人潮中格外惹眼。甫一现身,立马有小二将他迎了进去,“贵人里面请!”
宁如深报了耿砚的名字,很快被引上了二楼包间。
包间内,耿砚已经等在那里。
大开着窗,深沉地看向窗外吹着冷风。
宁如深迎面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拢着披风盯向耿砚,“十面埋伏?鸿门宴?”
“……”耿砚抬手把窗关上了。
屋内终于回暖,宁如深落了座,不客气地点了一大桌子菜。
菜上齐后,门一关。
宁如深搓搓手,迫不及待地动了筷,“有什么事,专门把我叫出来?”
耿砚没有动筷,像是没胃口,“这几日你没有上朝,不知道朝中闹翻了天。”
宁如深嘴里忙活,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耿砚道,“陛下登基,颁布了好几项政令……政令好是好,但哪项不花银子?五部都向户部要钱,我爹身为户部尚书拿不出钱来,这几日一直被弹劾。”
宁如深惊讶,“国库这么空虚?钱呢?”
他一路上看这街市繁华富庶,还以为大承必是国库充足。
耿砚面色一下有些难堪。
“……”宁如深顿了顿,瞬间觉得嘴里的菜都不香了,低头看这一桌菜的目光像是在看赃款。
他默默放下筷子,往后挪远了一点。
耿砚看得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爹没贪!吃你的饭!”
宁如深又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那钱去哪儿了?既然没贪,为何不禀明?”
耿砚颓然摇头,“牵涉到了皇位之争……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传闻?”
宁如深就想起宫宴那晚听来的消息:
当今圣上李无廷乃先帝三皇子,有传闻其生母娴妃是死于当时的皇后崔氏之手。
当年外戚权势之大,太子党只手遮天。哪怕崔氏有谋害皇妃之嫌,先帝也没将其问罪。
谁也没想到太子党后来竟一夜倒台。
先帝驾崩,下旨令崔皇后陪葬。
三皇子李无廷登基即位,崔氏庞大的权势这才被逐渐削弱。
宁如深心头渐渐浮出一个不好的猜测,“……该不会,钱都给了先太子?”
耿砚疲惫地点点头,“早年,太子党几乎将户部当作了私库,无止境地伸手拿钱。加上先帝宠幸太子,我爹得罪不起未来的国君,只能将钱拱手。后来太子在皇位之争中倒台,那些钱也回不来了,掏出的大窟窿没那么快填补上。”
宁如深揣起袖子,叹了口气。
崔氏虽然不复专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国舅崔郝远还任着当朝右相,不是耿岳能攀扯的。
更何况涉及党派之争,情况更为敏感。
“陛下在朝上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耿砚摇头,“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想起父亲下朝时的神色——
二十岁出头年轻的新帝,两朝老臣竟也看不透。
“所以,我找你来就是想着……你在御前,能否……”耿砚艰难而局促地开口,“如果不行就算了,不必勉强。本来…你也未曾受恩于我。”
宁如深明白了,耿砚是想让他探个口风。
外人都以为他圣眷在身,但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泥菩萨过河。
他默了默问,“如果认下贪污,会怎么判罪。”
耿砚开口,“抄家,流放。”
抄家,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