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碗放在了黑蛇面前,作为差点将他吃掉的歉意。
黑蛇嘶嘶嘶地吐了吐舌头,然后一转头窜进了草丛里。
“为什么要逼我吃这种东西!我是不会接受这种折磨的!”
真是笨蛋,你不吃我吃。
阿鸣喝光了黑蛇的汤,又爬到人偶身上,从衣领里只露出一个头,整个身体都藏在狩衣之下。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碗里的鸡腿和蘑菇,再抬头,发现人偶撑着脑袋,眼睛正温柔地一动不动注视他。
“你的亲人走了哦,你要追上去吗?”
他说起亲人这个词的时候,声音轻得不可思议,仿佛他的存在与尘世没有任何羁绊,即使行走于世,也不自觉地与世界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疏离。
“不要。”阿鸣却没察觉到这点,他猛喝一大口汤,再舔舔嘴巴,整个脑袋都缩在人偶的颈窝里,蹭蹭,“龙想和人偶在一起,只有你会给本龙做热腾腾的食物!”
那一份与世界的疏离短暂地被打破了。
红晕慢慢地爬上人偶的脸,捧着汤碗的手都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阿鸣继续喝汤。
龙说的是事实嘛。
从丛林到海滩,从鸣雷的高山到深不可见的断崖,甚至鸣神岛与神武冢相连接的滩涂都留下了两名旅者的足印。在龙不长的记忆里,虽然共同旅行只共同度过不到五十个日升月落,但人偶是最可靠也最喜欢的同伴,比仙灵更心意相通,比飞鸟走兽更相贴合,会照顾他又会为他做饭,明明自己其实没有进食的需求。
而且之前黑蛇还没走的时候,阿鸣也曾问过他,其他兄弟姐妹都在哪里。
对此,黑蛇的回答是:“不知道诶,阿妈说最小的弟弟都能独立了,其他蛇也是,所以我们全被阿妈赶出来啦。”
——所以动物的亲缘属性天生就是凉薄的,黑蛇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也不再去打扰,这就是丛林的规则。
但是人偶除外。
人偶的质感常年都保持微凉,是贴上去最舒服的温度,阿鸣蹭着蹭着就忍不住抱住人偶的脑袋:“龙不要和你分开。”
“不会和你分开的。”人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姿势不动,好让颈窝的龙能躺得更舒服一点。
双手抱住膝盖,手臂从宽大的狩衣里露出来,如玉的质感在火光中反射晶莹的光,没有什么比镂空的关节更能昭示他的非人身份的了。
炊烟袅袅,人偶对着火堆发了会呆,轻声说道:“我想去人类的村庄看看。”
阿鸣随口问:“去那里干什么啊?”
“你喜欢吃的东西啊,天妇罗花酿鸡什么的,我想学着做。”人偶掰着手指头数,“食谱、食材、还有调味的用具和器皿,都是只有人类的聚集地才会有吧。”
人偶默了一瞬,再开口,声音便飘渺了几分:“你喜欢的东西我都想试一试。”
他的话轻柔得像云端的棉花糖,小心翼翼,又带有一丝甜蜜的意味。人偶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从何而来,他像是初生的幼儿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件玩具,不明诱因,本能地便想紧紧抓住不放。
这样的话,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吧。
第4章
人偶笨拙又无意识的讨好,心思细腻又敏感,想要猜中这些实在是太为难龙啦。
从人偶的话中,阿鸣只提炼出了一个重点——人偶想要当一个好厨子。
想想那些只听说名字没见过实物的菜,再对比一下死老鼠和虫子,阿鸣顿时感动得两眼泪汪汪,抱着人偶的脖子不撒手,翻来覆去地只会讲两句话。
“那你要好好学,以后每天都给龙做饭!”
“龙最喜欢你啦!龙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人偶好像笑了一下,眼里都是星辰,用食指轻轻碰了碰阿鸣的额头。
泼墨一般的星空之下,风吹过树梢,簌簌响动,炊烟也被吹歪了。阿鸣和人偶踩灭了火堆,处理掉残羹和餐具——人偶负责做事,阿鸣负责加油助威。
如果要去人类村庄的话,最好就是趁着夜色潜进了,借助黑暗的保护,悄悄地摸走他们想要的食谱和锅碗瓢盆。
阿鸣实在是不放心放任自己和人偶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下,想想他们一个是会说话的人偶,一个是会说话的蛇(人类眼中),虽然建御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治下既有人类也有妖怪、鬼族等非人生物,但各种族之间向来泾渭分明、界限明显,很少相互干涉。
要是被人类抓住了,被卖掉可怎么办啊,作为两个人中相对有常识的一个,阿鸣扒拉着人偶的衣领时忧心地想道。
他眼前是叶子的残影,人偶带着他在林中疾行,踩在树梢上跳跃,快速地掠过溪流和林地,来到靠近内海的交界处。
神无冢是两个岛屿并周边的数块浮礁小岛构成的地块。主岛是一个月牙形的岛屿,中心地带是最大的人类聚集地,名为踏鞴砂,是建御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设下的工匠聚集地,专门负责锻造和熔炼事宜。其他岛上少有人类的踪迹,因此成为阿鸣和人偶主要的活动地带。
一端是连绵不绝的高山,一端是海浪慵懒地拍打白沙滩,月照西沉,光亮之下是屋舍阡陌相交,几株晚樱含苞待放,温暖的火光从窗中透露,惊扰廊下的柴犬发出阵阵吠鸣。
阿鸣哼哧哼哧地努力,努力将淡紫色的头纱在人偶头上打上结,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他很严肃地教育人偶:“一会要是人类被发现了,遇到危险了,要赶快来找我啊,龙会保护你的!”
人偶眼帘低垂,满是温和又羞涩的笑意:“嗯,阿鸣也要保护自己。”
“拿不动的话也要叫我。”
“嗯。”
“动作要轻哦,人类很可怕的。”
“好。”
龙一直絮絮叨叨,猩红的信子不停地吐出来又收回去。
盖因想要的东西太多,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决定分头行动,由身形不易被发现的阿鸣去叼走农家的菜谱,人偶翻过厨房的窗户,从灶台上端走铁质的大锅和调料品。
叼着一颗金珠,阿鸣用头将后院里老旧的木门顶出一条缝隙,从中间溜进去。
选择的农户是村落里看上去最大也是厨房用具最多的一家,此刻门口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即使是半夜也有许多人类端着热水和毛巾进进出出,极大的混乱和忙碌使得阿鸣的潜入悄无声息,他就像一条染着紫色的白练一般,静悄悄地融入了院子。
前面人声鼎沸。
“素子,用力啊!孩子快看见头了!”“呼吸,调整呼吸,吸气——呼气——”“毛巾和热水在哪里!”
原来是在生孩子啊。
可怜、弱小但能吃的阿鸣安安静静地藏在厅堂橱柜的阴影后,假装自己不存在,生命传承不休,人影络绎不绝,半个小时后,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从内室里响起,同不远处的海浪声一起响彻天空。
“生了生了!”“是你一直想要的女孩,素子,恭喜你们!”
阿鸣老实地缩成一个球,透过缝隙,看见厅内许多妇人满怀真诚和喜悦地向内室里满身汗水面色苍白的女人道喜。她们的穿着都很类似,粗布麻衣,颜色也只有单调的灰白黑,和刚成为母亲的女人一致,他们都是一个村里知根知底的平民。
“孩子出生,素子也累了,大家就这么散了吧,人家小两口还有许多话想说呢。”一个头带包巾的富态妇人提醒道,“最近外面似乎有点不安全,你们也小心点啊。”
于是片刻后,外室厅堂内站满的人便消散了干净。
阿鸣是很酷的龙,才不会害怕会在这呆到天亮耽误行动,更不会担心人偶在另一个屋子里会不会被可怕的人类抓起来送给能驱魔的阴阳师。他又是很讲道理的龙,人类以物易物的公平交易也是懂得的。
空无一人的房间内,他从暗处里爬出来,嘴里叼着临走时人偶从身上扯下、亲手挂在他嘴里的金珠,上面还绘有祥云和代表威严的巴纹。人偶的衣饰上总有许多装饰,胸前有羽毛,头纱上有珍珠,衣摆边缘挂了金色的铃铛,走在路上,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是龙哼歌时最喜欢的伴奏。
一颠一颠地将金珠顶上外室客厅最显眼的八角桌正中央,阿鸣又呼哧呼哧地爬到橱柜里,从中排一堆杂物里叼出一本沾有油腻的小册子,册子上的字迹清晰娟秀,上面还有朱笔画了一只肥鸡和可爱的女孩子。
他再慢腾腾地爬下来,叼着食谱往来时的路走。
路过内室时,里面烛火晃动,素子躺在男主人的怀里,疲惫又慈爱。
阿鸣听见里面的对话。
“素子,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她真可爱……”
“我好爱她……”
男主人低声道:“素子,我想让你给这个孩子起名字,名字是重要之人赐予的珍贵礼物,对孩子而言没有谁比母亲更重要了,不是吗?”
素子很感动:“亲爱的,那我想叫这个孩子……”
啪。
没有听见女主人未尽的话语,酷酷的阿鸣尾巴一甩,滑溜地穿过门缝,门就再次合上了。
他再次穿过小院,从栅栏缝隙里溜出来,再绕到侧面的窗户前,人偶正在那里等着他。
身着华服的少年美人如今正背着一口漆黑的大铁锅,前胸抱着三俩土瓷的瓦罐,羽毛金饰也落进了瓦罐内部。他怔怔地看向室内的温馨,明明是可笑滑稽的一幕,人偶身上却出现了巨大的枯寂和寂寥,窒息地想要将身体吞噬。
就像是他与世界的隔阂再次重现了一般,将他无坚不摧的躯体变得脆弱不堪。
“喂!”阿鸣叫了一声。
如同惊醒,人偶怔愣地回神,那种席卷全身的死寂立刻如潮水一般退去。他站在廊下,不知等了多久又看了多久,身边的窗户一晃眼就能看见男女主人一同怀抱刚降临于世的婴儿,正小声地商量孩子的名字。
阿鸣小声嘟哝:“你在看什么呢?”
人偶摇摇头,又笑了笑:“没什么,我有好好照顾自己,拿了很多东西,动作也很轻——我们走吧。”
阿鸣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天。
再慢悠悠地爬上人偶的身体,把自己团吧团吧塞进瓦罐的缝隙间,和人偶面对面。
在他疑惑时,阿鸣头往前倾,吧唧一声,在他脸上啾了一下。
人偶的脸爆红。
那点让龙没由来的怪异感瞬间就一点也不剩下。
直觉是万能作弊器,阿鸣其实自己都没明白人偶时不时的寂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做会让人偶的心情好起来。
果然他的亮晶晶又再次变得pikapika了!龙就知道,龙果然是最棒的!
阿鸣美滋滋地将自己挂在人偶的脖子上,指挥一动不动僵硬的人偶:“走啦走啦,快跑。”
室内是温暖烛光,室外是清冷孤寂的泠泠月光,尘世和他们天然存在着一道隔阂。人偶的脸还带着一点红晕,抱着他的战利品和他的龙,头也不回地向远离光源的一方走去,回到广袤的森林中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没走几步,近到回头就能看见村庄窗户内的烛火,阿鸣突然嗅了嗅:“我好像闻到了腐烂的味道。”
建御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治下有人、妖、鬼,自然也有不服从管教会随意发起攻击的怪物。阿鸣凝神望着远处的海岸,起初只是一个小点,而后越来越大,等到进入能够看清的距离时,腐烂的味道已经如同狂风暴雨一般钻进了鼻腔。
——漂浮的凶兽,周身漂浮着侵蚀的黑点,这是一群兽境猎犬。
在稻妻的领土上,兽境猎犬是最危险的生物,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为何对所有生物抱有如此强烈的嫉妒和恶意,它们没有理智也没有思想,只会向攻击范围内的活物发动致命的袭击。
兽境猎犬怎么会出现在人类聚集的神无冢?不应该啊。
还没等阿鸣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那边的猎犬就发动了攻击,咆哮激起不规则的浪花,金色的兽瞳锁定了人偶,黑金相间的兽爪就挥了过来。
龙皱眉,龙不甘示弱,就算是比咆哮龙也不能被这种生物比下去!
小小的一条,在人偶冷漠地单手抬起格挡时,支起上半身,张开口,露出尖锐致命的尖牙。
“嗷——”
一声清脆的啸声。
龙,天生对世间万物有绝对的压制与统治。
这一声掀起了风啸和激浪,生生将猎犬这种没有神智的怪物也呵退了好几步,阿鸣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有效,晃头晃脑地又转过来贴住人偶的脖子:“龙也很强的!”
人偶弯了弯眼角:“嗯,阿鸣好厉害。”
再抬头时,他又再次冷漠,眼神也变得暗沉,深紫色如同酝酿中的风暴,整个人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