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遥眨了眨眼,没说话。
“阿遥,”肩膀上的散兵抱臂不满,“你不会是因为想让我陪你上学才非要我留下来的吧。”
“就是啊。”阿遥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我们都没有上过学,连学校都没踏进来过,来感受一下不是挺好的嘛。”反正兰堂的原话是参观一下,感受就好,不必较真。
“多余。”
缩小后异世界的人依旧无法看见散兵的身影,他就像独属于阿遥的影子,只能同他一人对话,和他一人交流,甚至触碰都做不到,不过是假装缩在颈窝的样子漂浮在半空中。
哄他开心罢了。
一点掩饰都没有,阿遥同散兵旁若无人地交流的场景在别人看来就是他一个人在同空气自言自语,仿佛真的有一个不存在的人,仿佛他们真的在交流。
然而他焦点落向的位置只有抓不住的空气。
人在面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时总会带上恐惧,阿遥笑得越是灿烂,向导背上的冷汗就越是横流,他不得不上前打断阿遥和散兵的对话。
“额,我没有冒犯的意思,那这次参观,”决口不提刚才的傲慢,还小心翼翼地换上了敬语,“这次参观,兰堂大饭君,您看要不要从食堂开始?”
“这哪里就多余啦,和你在一起就不算多余。”阿遥咕哝,听见向导在叫他的名字,顺势笑意灿烂地转移了对话目标,“啊,谢谢,麻烦你啦。”
礼貌。
非常有礼貌。
龙觉得自己已经将非人的异常全部收敛起来,完美隐藏于人类社会中,他的笑容疏离而亲切,然而在向导眼中却仿佛带上了一层黑莲花的背景。
“……兰堂弟弟君,怎、怎么之前没上过学呢?”
因为是生而知之的龙啊。
阿遥点点了自己的大脑:“因为这里,没有必要。”
后又对着肩膀上的空气:“阿散呢?”
向导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弟弟君,你在和谁说话?”
“在和你看不见的人说话啦。”
向导:“……”
干燥炎热的空气都变得阴冷凉爽了起来,只见向导默然闭上嘴,机器一样咔吧咔吧地转身。不管兰堂弟弟君到底是真的脑子有问题,还是特殊的异能力者,他都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
于是向导变成了沉默的向导,他还是很有责任感的,带着嘻嘻哈哈笑得开心的阿遥走进了警校大门。
横滨只有一座警校。
高度自治,治安管理都有诸如港口afia一类的地下势力插手,若是遭遇重大危机则由军警顶上,普通的警察权力紧缩,也没有必要培养大量警备人员。
阿遥进入的时候刚好是两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窃窃私语在警校的学生中传开,许是警校很久没有像阿遥这般好看又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人了,他又没有穿统一的披风制度,宽大的t恤短打在过大的动作幅度间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腰。
“这是谁?”“新来的关系户吧?”“这年头还有人想在横滨当警察的吗?”
……
“镭钵街的人死了就死了,你管凶手是谁,港口afia的事你也敢管,我说你是不是不想再呆下去了!”
窃窃私语可以无视,唯独这一声嗓门太大,随后一个听上去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来。
“港口afia怎么了,不就是每个月给大叔你一笔封口费嘛,不用担心,你在外面养的情人早就带着这笔钱跑了。”
“江户川乱步!”
另一个声音憋了半天,无能狂怒,只能用更高的音量:“江户川乱步,给我滚出去!”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警校的学生了!”
“诶?诶!”江户川乱步两只眼睛都可怜兮兮地瞪大了,“为什么又要因为我说了实话而开除我啊!我没钱啦,把我赶走之后就只能睡大街了,大叔你要是不喜欢我说你受贿和包养情妇的事情我以后就不说好了。”
“……滚!!”
教师办公室的门一打开,江户川乱步就被推推搡搡地丢出来,他满脸都是不解,磨磨蹭蹭地把自己差点掉下来的贝雷帽扶好。
整理好才发现眼前的少年有点眼熟,对方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办公室的劣质板墙不隔音,想来他已经听清楚了自己被开除睡大街的可怜经历了,正好奇地朝这个方向张望。
江户川乱步:“咦,原来是你!可惜这次乱步大人依旧没有钱来支付你的委托费。”
阿遥胡乱地点点头,小声冲肩膀上的散兵说:“这个是我昨天在镭钵街遇见的警校学生,叫江户川乱步,他的观察力超强的。”
一眼就能看出镭钵街红发孩子尸体的死因和行凶过程,甚至猜得中警方拒绝调查的动因,却唯独对人情世故少了一些基本的常识——
“——原来你带了朋友来啊!”
常识稀少到见到阿遥对着空气说话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阿遥脑子有病而是真的在和人说话。
阿遥看看他又看看散兵,试探性:“你能看见阿散吗?”
“看不见!”
江户川乱步斩钉截铁。
“不过我看你往肩头看了一眼,而且你的行为逻辑都没有异状,显然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江户川乱步摆摆手,“都说了乱步大人是最厉害的啦,世界上就没有能瞒过我的事情。”
江户川乱步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从你的性格和望过去的表情来看,这位我看不见的朋友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
哇哦,这也能看出来。
这下阿遥是真真正正地吃惊了,很快他又变得更加开心兴奋,将江户川乱步视为无话不说的伙伴。
因为乱步是异世界里第一个仅靠一次见面就接纳并认可他和阿散关系的人类啊。
假装谦虚实则得意地亮出手指,上面的指环闪亮,阿遥哼哼两声:“我和阿散已经结婚啦!”
肩头仿佛火烧似地燎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听见散兵在耳边沉默片刻后哼了一声,无声地承认。
那头江户川乱步更是张大嘴:“哦哦哦哦,原来如此。”
江户川乱步点头点头:“恭喜恭喜。”
阿遥点头点头:“同喜同喜。”
江户川乱步鞠躬鞠躬:“新婚快乐!”
憋了半天,好悬把一句落在齿间的“早生贵子”咽回肚里:“……嗯!新婚快乐!”
阿遥鞠躬鞠躬:“同乐同乐。”
江户川乱步:“……”
他说了这么多才不是为了得到这么敷衍的答案……也不是敷衍,是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啊!
江户川乱步顿了顿,不忿开口:“不应该有喜糖吗?以前邻居姐姐结婚的时候送了我好多呢!”
阿遥想了想。
他与阿散永远在一起的约定几次三番被各种意外打破,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戒指,然而除此之外,仪式宴席祭司的祝福什么都没有。
于是也幽幽地看向散兵:“……对啊,我的喜糖呢?”
江户川乱步:“乱步好可怜啊,没钱被赶出去睡大街,还没有喜糖填饱肚子。”
阿遥:“阿遥好可怜啊,和人偶许下终生的约定,还没有喜糖填饱肚子。”
散兵:“……”
你根本不需要吃饭填饱肚子啊!
第66章
阿散就算是生气也很好看。
龙想。
他望向肩头的虚影, 曾经是人偶,如今是拥有正常情感的半神,散兵被气得脸都快要变形,阳光在他手掌大小的身上粼粼泛起一圈金边, 金边中间又有一抹绯红。
散兵似乎在心里翻来覆去把阿遥骂了千万遍, 冷不防抬头看见一汪盈盈的目光像可怜的小狗, 又像盛夏炙热中缠上包裹住身体的清凉海水。
他又什么都骂不出来了, 怼人的句子怎么也说不出口,到最后变成一句怒气冲冲憋屈不已的:“……会给你补上的……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呜呼!”
阿遥的快乐转瞬又回来了,他转头就欢呼雀跃地跑向江户川乱步:“好耶!阿散说答应请我们俩吃糖了。”
“可是我现在就饿了怎么办啊?”
“那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好了。”
两人相约击掌, 其实阿遥还想说其实兰堂家的饭基本是外卖, 阿遥和兰堂都不会下厨, 简餐中也小朋友能做一些, 剩下的只能请保姆或者外带餐馆解决。
他们站在走廊中央, 教室里窗户边都堆了不少警校的学生在好奇地张望他们,然而江户川乱步是出了名的刺头,疑似关系户的漂亮少年似乎在精神方面也有点问题。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他们两人能玩到一起去充分证明阿遥也是一个和江户川乱步类似的问题学生。
阿遥清晰地听得见人群中每一句私语,但他左耳朵右耳朵出,全然把其他人都当成了萝卜白菜, 对江户川乱步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了, 下午可以带我弟弟一起去中华街, 玩到晚餐时间再带饭回去。”
“我才不和小孩子一起玩!”乱步吸了一口气, 再看了看阿遥和距离他足有三米远的向导,那人他认识, “而且你不是在跟他参观学校吗, 乱步大人才不要陪你一起在这里呆着。”
“不去了。”
“什么?”江户川乱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 警校没有逛下去的必要了。”
兰堂让他来警校参观只是一时兴起,估计是见自己工作之后他一个人在家里太寂寞。阿遥在给兰堂说他和中也大战港口afia的时候也顺嘴提到了早上遇见的警校学生,才有了临时起意的参观。
再说,他可是一条龙啊。
短期伪装还能接受,长期假装普通人类融入人群是会让龙累死的!
周围的讨论声阿遥并不在意,他的手伸出,掀起江户川乱步的小披风的一角,没走出两步,就被办公室内的警督跑出拦住了。
眼前突兀出现一只手,正是刚刚在办公室里和江户川乱步单方面争吵还把人赶出警校的壮汉。他立于两人前,像小山一样投下阴影。
“江户川乱步,就算你离开警校了,港口afia这件事也不能乱传知道吗!要是被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就别想在横滨呆下去了!”
江户川乱步气得跳起来:“你这人管得也太宽了吧!”
但是江户川乱步是一个十四岁没有任何异能强化过身体的普通少年,在和成年人巨大的体型差异前,上蹿下跳的他又立刻被按回去。
“兰堂君。”警督叫阿遥,“你哥哥特意拜托过我们,如果你有意向的话,警校可以接受你。”
阿遥说:“没有意向,谢谢。”
无论什么时候阿遥的眼睛都圆润可爱,仿佛天生带有笑意,可他现在学着散兵那副睥睨的样子半眯着眼,竟然也有了点刀锋刮人的寒意。
“昨天镭钵街发现尸体的时候我也在场,先生。”阿遥勾了勾嘴唇,优雅又礼貌,“尸体是镭钵街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应当是偷了港口afia某个成员的东西,才会在逃跑的途中被行动人员就地击毙。”
警督一愣:“那你这么一说,岂不是原本就是这个小孩子的错?”
“也不能这么说吧。”
阿遥想了想:“因为镭钵街作为流浪者的聚集地,他们没有任何收入,也没有被认可的学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原本属于他们的政府福利和补贴都被克扣了,只能靠偷盗、拾荒和抢劫为生。”
“……”警督不悦,他已经很不满这件事被一再提及,顿了顿,“那也是政府的事情,和我们警察有什么关系。”
“笨!”
哪知道是江户川乱步在接话,他在阿遥开口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攘攘道:“镭钵街人被克扣的税金当然是用来养警校的学生啦!你们把他们的钱都拿走啦!”
警督怒道:“所以你想说这件事的死因是我吗!”
“是啊。”
在人群聚集的走廊,声音毫不掩饰地掷地有声,阿遥淡定地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本来应该警察查明真相,将这件事整个过程形成一个闭合的循环,但是循环在你这里被打破了,我不喜欢这样。”
他看着警督,挑了挑眉:“所以我不想留下来,成为杀人凶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