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馆内回荡,却不扰民。踏鞴砂重建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聚落里新拔起的小屋成山成片,许多人都已经结束了寄人篱下流离失所的生活,回到了踏鞴砂居住。
门轻轻推开,露出一条缝。
阿散轻声,还夹带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无奈:“小点声,丹羽先生,阿遥还没醒。”
缝隙里,龙把自己盘成一团,睡在人偶用头纱铺成的窝上。
头纱放在床上,床是单人床,在头纱旁边还能看出一个浅浅的坑。阿散不需要睡觉,所以夜里他总是这样坐在阿遥旁边,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他说:“再等等吧,我马上把阿遥叫起来。”
阿散又合上门扉,走到床铺前,轻轻抚摸龙的脑袋,还有光滑的鳞片,这时候阿遥就会无意识地蹭一蹭掌心。
好乖。
阿散忍不住又摸了摸。
半小时后,阿遥垂在人偶的脖子上随他出了门,眼睛也不睁,一整条废龙的样子。
阿遥打哈欠:“丹羽你今天可别打瞌睡,丢人。”
丹羽萎靡不振:“你还有脸说我。”
阿遥桀桀笑得十足邪恶:“我有阿散你有吗,而且今天的证婚人又不是本龙。”
丹羽:“……”好想打龙,但打不过阿散。
夏日祭典的时间安排得很满,上午是吉时,宜嫁娶,下午到晚上是祭典时间,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明。
新人将从踏鞴砂里修建的新宅院出发,围绕御影炉心转一圈,再一路登上后山半山腰的神社,祈愿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保佑永恒。于此就算礼成,两人结为合法夫妻,一生荣辱与共。
他们来的时间其实刚刚好。
雅美夫人此前见过不少次,她做的牛肉馅饼很好吃,她教养的和也是阿遥的好朋友。印象里这是一位坚强且温柔的女人,此刻穿上一身白无垢,鎏金的石榴簪子插在发髻之间,白色的笼型头纱罩着头顶,无比美丽。
她迈出门槛,和也身穿正装,一脸严肃地跟在身后。
门外的桂木早已等待多时,此刻终于得见挚爱,连忙牵起她的手,缓缓向前行走,接受道路两段亲朋好友的祝福。
神乐玲声响起,无数风铃绘马碰撞,踏鞴砂夏日的早晨,日光轻盈又柔和,点亮新娘白无垢上的点点珠光。
两位新人的仪仗缓缓经过龙和人偶,阿遥小声同阿散咬耳朵:“白无垢上面的珍珠是我采的哦。”
“你怎么做到的啊?”阿散悄悄问,温暖的吐气落在耳边。
“每天我都跟着和也他们去海边采蚌壳,桂木说,挖了珍珠剩下的海蚌都给我吃。”
鼻尖对鼻尖,阿散:“好吃吗?”
“好吃!但是没有阿散做的好吃,下次带回来阿散帮我做吧。”
“好。”
龙和人偶站在人群里,相视傻笑。
婚礼继续。
紧接着,庄重的礼乐响起,作为踏鞴砂的最高领导者和本次婚礼的证婚人,丹羽久秀站在神社的最高台上,于朱漆鸟居的正下方,向所有人宣布他们的婚礼有效。
“……婚姻是你们在神明前缔结的契约,宣誓彼此永不分离,宣誓彼此此生唯一,愿将军大人赐予你们美满的永恒……”
台下的观礼人都低下头,一同为新人祝福:“愿将军大人赐予你们美满的永恒。”
阿遥与阿散也低下头。
龙也祝福雅美夫人和桂木永恒,阿遥在心里说。
。
接下来——
就是祭典时间!
阿散明显有些魂不守舍,虽然他还是龙合格的坐骑,接受得了姐姐阿姨的投喂,照顾得了崇拜他的人类幼崽。
但吃关东煮的时候在走神,吃烤鳗鱼的时候在走神,吃章鱼小丸子的时候在走神,吃鲷鱼烧的时候也在走神。
最后,天黑下来,丹羽藏起来不让阿遥发现的烟花于高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的火光将黑夜照亮,如同白昼。
人偶和龙爬上了后山。
往山下望能看见手牵手一起进屋的桂木夫妇,还有跟在屁股后面的和也。
他们周围都是踏鞴砂的居民,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身在其中,倾奇者与普通人类也似乎没有区别。
“阿散,给你!”
阿遥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两根烟花棒。
“你从哪来的啊?”
阿遥洋洋得意地晃晃脑袋:“当然是昨天从丹羽那里拿来的呀,嘿嘿嘿嘿,昨天晚上趁他打瞌睡的时候龙偷偷从他家的橱柜里拿到的。”
他颇为臭屁地昂起头:“哼哼,要不然本龙才不会陪他玩骰子都能玩这么久。”
“噗。”
阿散笑起来比烟花更好看。
一好看,龙就忍不住想啾啾他的脸。
阿散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一被亲亲就会脸红的人偶了,现在的他只会把头纱放下来,罩着两个人,再用鼻尖蹭蹭龙的喙。
“你下午怎么不高兴啊?”阿遥问。
龙是很敏锐的龙,他早就察觉到阿散的情绪,只是一直没说。
两根烟花棒一根被阿遥叼在嘴里,一根被阿散拿在手里,点燃的瞬间释放了灿烂耀眼的火花。
阿遥喜欢烟花绽放的瞬间,就像他对亮晶晶的执着一样,此刻在黑夜的火光中,才能窥见他漆黑的龙瞳中还有一抹深紫,水光潋滟,满是信任地看着阿散。
“怎么了?”
阿散看了看他的龙,斟酌着开口:“……我在想上午的婚礼。”
“婚礼?”阿遥重复。
“你想不想……和我……嗯……?”
“和你结婚?”阿遥声音古怪地再次重复,“你知道结婚的意思吗?”
两个视对方为重要之人的人,在神明的注视下彼此宣誓忠诚,永不背叛,永不分离。
阿散解释道,这还是刚刚丹羽在神社前证婚时的台词。
“……”阿散看着龙。
“……”龙看着阿散。
阿遥恍然大悟,这么说好像完全没问题呢!
他和阿散,的确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啊,不想分开,想一直在一起,他们都一起旅行了那么长时间,简直没有比阿散更棒更好的同伴了,龙绝对不想和阿散分开。
这么一看好像也挺满足结婚的条件的。
但是龙还是超大声地拒绝了:“不行,绝对不行!”
仙女棒燃尽了,头纱外的烟花却从未间断,彩色的焰火透过白色的纱,将万物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阿散也没有很失望的样子,平静地问:“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白无垢啊!”龙非常义正言辞。
他是喜欢亮晶晶pikapika的东西,无论是雅美夫人的纯白镶珠白无垢还是桂木的黑色缎面和服都不在阿遥的审美范围之内。
就算是结婚,也必须是亮闪闪的衣服。
“而且,”阿遥接着吐槽,“你不觉得我现在的体型太小了吗,我现在都穿不上礼服,只能在尾巴上绑个蝴蝶结假装吉祥物好吗。”
他脑补了一条穿着白色和服尾巴上还绑着金铃铛和大红蝴蝶结的白色鳞片的龙。
……画面太怪了,实在不符合龙的审美,但绝对不可能是龙的问题。
于是问题的根源一定是别人,阿遥下定论:“你好怪哦,阿散。”
人偶发出一连串笑声。
柔柔的,像早晨绘马架上响个不停的玻璃风铃。
“那怎么办呢?”人偶问。
“那当然是长大啦。”
阿遥近期也发现现在的体型有诸多不便,力量不足,也没有好看的角,没有爪子可以学习写字,也不能变成人形。
他还很好奇自己的人形体长什么样!
他想了想,为此要不要去找一块裸露的地脉啃了吧?或者抓点雷灵吃掉也不错?
“好哦,”人偶将阿遥又放回自己肩膀上,“那就快点长大,明天我们就出发吧。”
“长大好耶!”阿遥攀在阿散的脖子上,尾垂的铃铛和人偶胸前的羽毛碰撞。
叮当一声又一声。
他要长大,阿遥想,他开始从与生俱来的本能内寻找,到底怎么他才能长大。
第11章
江海远阔,人间烟火。
挡住视线的头纱被放下,铺在地上成了野餐时的防尘布。
漫天的光炸开,点亮了整片苍穹,硫磺味道的风扑面而来,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川只剩下一个个黑色的虚影。阿遥坐在人偶肩膀上,头靠在他的鬓角旁,尾巴慢慢晃动,发出一声声轻响。
阿散身上总有一种雨后松针的味道,就像是冰雪融化后的溪水,清澈冰凉且足够温柔。
比火药燃烧的硫磺味要好闻多了,阿遥想。
他猛吸了一大口,弄得阿散觉得颈后有些痒,转过来,眼里是比烟火更璀璨的亮色:“怎么了?”
“我在想,”阿遥说,“你知道我该怎么长大吗?”
他的人偶那么天真,之前骗他说自己吃甜甜花酿鸡就能长大的鬼话都会相信,他吃了这么多天乱七八糟的东西,尾巴也还是原来那么短。
果然,阿散想了想,苦恼:“对啊,你要吃什么呢?最近你的体型一点变化都没有。”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说明天就出发。”阿遥沧桑地用脑袋撞人偶的头,仿佛这样就能晃出他脑袋里的水。
好疼,人偶的材料比铁还硬。
他面不改色地停下了自己不理智的举动,假装一切都没发生:“我猜,我应该是要大量纯净的雷元素力。”
龙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营养,与天地同寿,其实长大的概念也和人类不一样。人类有年龄的限制,但龙没有,他可以保持现在的体型直到永恒,对他而言,长大也仅仅代表实力的增长。
生物总有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就像阿遥没有亲生的父母,也能知道如果自己需要长出爪子和角,需要到雷元素力浓厚的地方去。
元素力浓厚的地方,一般人都无法承受,站进去呼吸都是困难。
花火下,阿遥那么小一条龙,稍稍一阵晃动都会让他坐不稳,跌落在宽大的白色衣袍里,鼻尖都被松针的气味包裹。
阿散轻轻扶正他:“雷元素力啊,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啊,虽然你的身体很硬,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元素力啊。”阿遥蒙住头,“其实你不去也可以的。”
“唔,总得试试?”阿散思索片刻,他就没有考虑过分开这个选项,“如果难受的话我会告诉你,如果坚持不下去我就在原地等你。”
“而且我是人偶,总归和人类是不一样的吧。”
他的声音虽然小,但足够坚定,眼睛里软得一塌糊涂,如同一汪春水。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怎么,阿遥嘴唇颤动,愣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太好看了。
人偶真的太好看了。
怪我是一条颜控的龙,面对这样一张pikapika的脸,一点让他伤心难过的话都说不出来。
阿遥在内心唾弃自己,随即又沉痛地感叹:“化形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要一张和阿散一模一样的脸。”
阿散:“?”
人偶不懂,但人偶点点头:“可以啊。”
这么好看又这么听话的人偶是修了多大的福气才能找到啊。
但是是龙的,嘿嘿。
烟花会不眠不休燃放一整晚,喧闹和嘈杂随着深夜来临而渐渐退去,阿遥在人偶怀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约定要一起看烟花就要一整晚都在外面。
他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向丹羽辞行。
往西有大蛇遗骨的八酝岛,往东南有雷鸟残存的清籁岛,往南还有传说之地的岛屿鹤观。在哪个方向似乎都可以找到元素力的富集之地。
“去鹤观吧。”阿遥提议。
“好。”阿散下意识同意,又顿了顿,“为什么想去鹤观?”
“因为很神秘!书里只提到过鹤观的千年传说,但是从来没有人具体描绘过鹤观到底发生过什么诶,感觉会很有趣的样子。”
一人一龙边走边讨论。彻夜的祭典过去,第二天不少人都没爬起来床,踏鞴砂内一层又一层的栈桥上都看不见人,从上往山下看,晨光下,村庄内也少见的寂静安详,几乎看不见燃起的炊烟。
临到造兵司正大人的府邸,阿遥大摇大摆地进入,找到丹羽的办公地点,用尾巴抽打木制的门扉:“丹羽,丹羽在不在?我和阿散想出去玩,来跟你说一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