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统领也不能去。”龚昶终于将身子转了过来,“你们要是不听,休怪我动手。”
“龚掌柜不能去吗!?”阗悯又看一眼坑下,林宣身上已多了两道口子,衣上缓缓渗出些血来。岫昭因使的是剑,除了与陈勋正面碰上,江上志的扇子与马万离的短鞭吃了手短的亏,一时近不得他身。
“不能。”龚昶皱起一双秀眉,“王爷有命,小王爷才是最重要的。”
“…………”阗悯此时只觉得龚昶不知变通,他们此时远在百步之外,又在高处,下面的人压根不知他们在,就算知道,要从没路的坑里上来,也不是瞬间能办到的事,就算是绝顶高手,也不可能。
“我下去了,就回不来了。”龚昶面无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阗悯心中不禁道,不要你回来,你下去就够了,可这话也没能说出口来,龚昶这脑袋,简直呆板!
“只要不下去,就可以了?”
阗悯说话间,岫昭步伐忙中出错,没能躲过陈勋的一剑,腰上被刺进半寸。虽反应及时退了,依旧疼的面上扭曲。阗悯见他受伤之后打得越发的没有章法,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是。”龚昶显然认为没有到救无可救的时候,一双眼落去了那旁边的冷眼看客那儿,忽然想到草棚那的那道目光,倒抽一口气,觉着全身冰冷,手脚发僵。
“…………我知道了。”阗悯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已听不见坑里的厮杀声。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少年低着头,没有再抬起来。
龚昶松了口气,就怕他不听话,还以为要与舒桐打上一架,那是她最不愿做的。阗悯的性子岫昭已同她说过,却没想这么容易妥协了。她心中顾虑甚多,实在没办法再应付阗悯舒桐。
“舒桐,弓。”阗悯开口这一声又沉又稳,龚昶差些以为听岔了,回头瞥见舒桐背上,煜琉弓的银胎泛着柔和光晕,一瞥之间她已明白阗悯想做什么。
龚昶实在忍不住,“小王爷,这弓不要三石怕是拉不开的!”这是找死吗……她心中且不信阗悯有着天生神力,就算有,现在他只是一个受重伤的孱弱的少年,怎么能拉得开那张弓?
“那是我阗家的东西。”阗悯道,“我爹留下来的。”
“从前总觉得他不关心我。”阗悯仿佛陷入回忆,语气淡淡的,又有些飘,他说几句,又停上一会儿,“直到他走了的这些日子,我才想通……他的方式可能和娘不一样。”
舒桐已将背上那弓取了下来,双手托到阗悯跟前。
阗悯看着那张银弓,左手握紧,舒桐看着他眼角已有些红,知他这时候听不进任何人的话。阗悯一字一句清晰道,“他觉得我能拉得动,我就一定拉得动。”
这种情感龚昶并不明白,甚至在这一刻有些茫然。看着舒桐将那张弓交到了阗悯手里,她想出声骂上一句,但又有什么立场?舒桐不是他最好的兄弟吗?眼见着他发疯也不阻止?由着他胡来?
舒桐垂眼看着阗悯手里的弓道,“你说的都对,我也信老将军。”
阗悯的手只是提着弓就有些颤,煜琉弓只是弓柄,就重逾四十斤,对未受伤的阗悯,也有一番难度,何况人现在的状况算是极差。
阗悯眉间动了动,轻声道,“舒桐,拜托了。”
“嗯。”舒桐应了一声,扶着阗悯起身,右膝跪地,手肘撑在左膝上, ——他把左肩留给了阗悯。
阗悯大半身重量靠在舒桐肩上,竟是纹丝不动,少年左握弓,右手将箭尾的凹槽嵌入弓弦,双臂下垂,闭上了眼。
“…………”龚昶叹了口气,他竟跟岫昭说的一样,不试一试,怕是不会死心。
阗悯凝神片刻后睁开了眼,左臂缓缓抬起,右手三指搭上了弓弦。少年动作极慢,四十斤的弓仿似有上千钧重,他深吸了一口气,左臂缓缓向前平推,把右手拇指也扣到弦上。
舒桐见他开弓拉到下颌就没有再动,整个身子都定住了,心惊这弓的拉力竟要如此大?阗悯以往在军中就不像个少年人,寻常的成年兵士也比不过他,钦羡他是得了阗风的真传,他想着他现在状态即使差一些,但没想差了这么多。
“阗悯。”
“小王爷。”
两人同时开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龚昶想着劝阗悯不能便早些放弃,别伤到自己,舒桐却想他不会放弃,强拉一定受伤。
“别拉了!”异口同声。
“安静些。”阗悯目光锁着场内那个满身沾血的男人,胸腔起伏,那弦又缓缓向后移了几分。
舒桐收回视线,因位置太低,根本看不清天坑内的情形,却见龚昶的神情紧张不少。他忽而觉着下雨,有水滴到脸上,抬眼一看,心中便一颤。阗悯那裹着白纱的手已然浸透,血正顺着弓弦向下滑落,砸在他脸上,落进土里。少年微蹙了眉,扣弦的手又向后挪了。
舒桐见着那弦已嵌入他肉里,心神剧震,咬了牙不再看他,阗悯仿似没有知觉,面上像结了冰的湖,不起一点波澜。
岫昭此时不止是腰上,连手臂也见了红。心道再拼不掉一个,他与林宣就得交代了,他心中拿定主意,在三人中腾挪,最终选定了马万离。这个刚才与他斗了几十回合的人一样疲态毕露,而且还对他心存畏惧。
岫昭突然收了剑,向后退了半步,三人一诧,陈勋,江上志分袭他两肋,马万离却缓了一缓。岫昭剑尖点地,忽然跃起,翻到马万离身后,冲他脑后削了过去。
马万离回手一格,断鞭被他卷了个圈捏着,堪堪挡住了岫昭的剑。他嘴角一勾,又生出一副女相,“王爷对我实在太好了些。”岫昭不与他多费唇舌,左手一掌劈了过去,马万离似是没想到他会用掌,一掌正中肩胛,面目扭曲,呸了一声。
岫昭见人前冲,鬼魅般地跟了上去,抬手便刺他身后大穴。陈勋、江上志一招扑空,这会儿回过神,转身缠上岫昭。岫昭一剑荡开江上志的铁扇,朝他抛出几枚铁蒺藜,江上志只冷笑一声,一一挥扇挡落,正待出声讥讽,岫昭已贴近了马万离后背。陈勋见他执意要毙了这娘娘腔,突然动作一缓,将刺向岫昭右胸的剑撤了回来,变了一式。先前他就不满马万离多嘴,这会子要是死了,也是一件好事。他心念微动间,岫昭已按上马万离的后脑,凌厉掌风扫出,隔了几丈也感觉到脸颊生疼。
马万离被他这一掌劈中头颅,吐了口血,身子便软了下去。岫昭身后的剑却是再避不过,陈勋抬了抬下巴,长剑停在了岫昭脖子上,“王爷,叫那边住手吧。”
第62章
林宣与谨瑶风轻烟斗得正酣,岫昭回转身,口中的话却迟迟没有出口。此时若让林宣住手,林宣就只有死路一条,而陈勋现在制住他,没有立刻杀他,只怕还有别的目的。岫昭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勋,他毕竟贵为亲王,见多了拿性命要挟的事,此刻反是有些淡定,将利害关系都理了个清楚。陈勋却是眉头一皱,压根没想到这王爷竟是不顾自己死活,朝林宣一声喝道,“给我住手!不要他的命了?”
“本王用不着你管!”岫昭一声不大,却足够让林宣听见。林宣手底没停,依旧在两人的夹击下苦撑。陈勋一双细长眼眯起,手中剑往岫昭脖子上挪了挪,已然贴上,“好胆色,以为我不敢动你?!”
岫昭脖颈上一条红线已现,有些火烧地疼,一旁带着斗笠看热闹的人突然出了声,“陈勋。”
陈勋此时面上已有些恨意,此次出来折损过半,对方却只损些侍卫,回去已是不好交待,现在这正主拿下了等于无用,被这一声喊得心烦,“我知道!”他一说话,手便有些动静,岫昭一滴血顺着剑锋滑了下去。
岫昭从这短短的对话中已听出些名堂,后面那人显然是不想动他,但前面这个,受制于人,却不好说。难道目的是林宣?他手中一紧,握紧了剑,就想着拼着受伤打破这种局面,陈勋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向下压了几分,“不怕死就试试。”
“呵。”岫昭一声冷笑,偏了偏脑袋。忽然陈勋的正后方,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光点,岫昭一惊,凝神看去,那点在阳光的反射下越发地清晰,变得耀目起来。隐约着一条人影,是那一身白衣的清瘦少年,挽弓对准了他。“………………”阗悯??!岫昭心神剧震,面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变。他挪开眼,再看去时,却是被那光晃得看不清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当在后面,龚昶又怎么会让他跟到这?岫昭脑中混乱,已毫无章法。他现在百步之外,又怎能射得下来?…………那把煜琉,又如何拉得动?岫昭理智已告诉他那不是阗悯,可心里又想着就是他。他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束光,也不知阗悯能不能看见,轻轻地点了下头。
陈勋已发现他神色有异,手中剑又往他脖颈挪了半分。却见着岫昭莫名地弯了嘴角,露出一副怜悯的表情来,“笑什么?!”他忽然觉着岫昭不是在看他,那是在看谁?他身后的大和尚,或者说是马万离?……不对,看他们,他又怎会露出那个表情?陈勋脑中陡然一惊,转过头朝后看了去。
舒桐忽然觉着肩上一震,脸上啪地弹上一蓬水,他知那是阗悯的血,阗悯已拉满弓,将那支箭射了出去。
他抬头看着那弓弦,犹自震颤不休,阗悯嘴角露了一抹笑,右手垂了下来。
“阗悯?!”
阗悯那个模样,他即使看不见场内情形,也能猜到结果,那是他见过多次的,百步穿杨的自傲。少年此刻呼出口气,颤着声笑道,“好弓。”
龚昶已看得呆了,从岫昭盯着这边开始,她就知他看见了。他不惧颈间的剑,也要给阗悯一个信号,是信他?他射不中又会怎样?……龚昶不可查地喘了两口气,才将紧绷的情绪平复下来。她终于明白,阗悯为什么能带着憧憬和自豪说出那句“阗家的东西”,他与自己一样,肩上也有着旁人不知的背负。
那贯日般的一箭从陈勋的太阳穴穿入,刺透整颗头颅,陈勋还没来得及看清背后的人,就被生生钉入地下。岫昭身子一偏,极其不雅地躲过那一箭,倒在地上大笑出声,他捶了捶地,甚至连眼泪都险些笑了出来。
…………好霸道的箭。他自小长在宫里,在靶场用的,至多一百斤便能拉开,百步远近亦能射到,但也是强弩之末,能中便是不错,哪能如此开石裂碑,连着头颅钉入泥里?亲眼见着这一箭,岫昭震惊之余更是得了至宝一般的喜悦。
岫昭那方狂笑不止,林宣等人自然也瞥见了场内的情形,谨瑶风轻烟却是看得肝胆欲裂,手中动作都迟缓了不少,两人退开便朝那高处一望,阗悯还那样靠着舒桐,白衣飘飘,手中煜琉银胎泛光。她二人位置,却是看不见舒桐,只讶于阗悯又站了起来,非但没有像个伤患,反而一出手就毙了陈勋。
林宣又惊又喜,他亦不知阗悯是如何站起来的,只觉得得了强助,既然阗悯龚昶到了,他与王爷赢下眼前,是必然之事。林宣此刻气势一振,先前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一改防守姿态,竟有不少次抢得先机。
阗悯见岫昭那般开心,面上竟也笑了起来,他总算,能做点有用的事。此刻少年转了身子,就去抽舒桐背上的箭袋。龚昶看到这已是看不下去了,“小王爷不可。”
“龚掌柜可是觉得,我拉不开了?”阗悯握了箭,不顾龚昶劝阻,将箭尾搭在弦上,那箭簇抬到眼前,竟是有着寒冰一样的戾气,“原来我爹给我的东西这般好使。”
少年挽弓的动作,不光上面的人诧异,下面的人见了,更是一阵心慌。此刻那带着斗笠的人亦紧盯了阗悯不敢挪开,也不知他下一箭要给谁。
阗悯这次开弓较前一次更慢,岫昭与马万离斗在一处毫无压力,林宣那头两人顾忌他一旁,精力不能集中,也是没有危险,剩下的……他与那戴着斗笠的人对视良久,突然觉着好笑,笑了一声。
舒桐不知他在做什么,只觉着滴在脸上的血越发多了,抬眼便见阗悯右手指上那弓弦嵌入先前的伤口,锯齿一样的将那口子拉得更大。“阗悯?!”
“安静。”少年淡淡一声,将他声音盖了下去,舒桐见他这次将弦拉到脸颊,便松了手,一阵诧异,“?!”
龚昶却看得清晰,阗悯的目标不是那斗笠客,而是躺在地上养伤的两人之一。在所有敌人戒备之时,剪除掉最不可能的,其他的潜在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