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要让您失望了。”
屋外廊下,薛成璧的呼吸一瞬停滞。
老夫人拨弄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我想听你的理由。”
“天性难改,即便我现在勉强答应了您,日后也一定会毁约。”周瑭浅笑道,“我不想撒谎,也不想让外祖母日后后悔,所以不如现在就拒绝您。”
老夫人端详着他,没有说话。
“多谢您这些天对我的照拂。”
周瑭又磕一头,不卑不亢地直起身。
“我走啦。”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老夫人想起了他们前几次的会面。
那个见到她就怕得瑟瑟发抖的小兔子,现在却能为了自己的信念勇敢地驳斥她。
是什么给了这孩子勇气?
*
一走出老夫人的屋子,周瑭就像只被扎破的气球,“嗞”地泄了气,变成了一只瘪团子。
当时他都吓懵了,回答老夫人的那些话根本没过脑子。
不过即便再来一次,周瑭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怎么可能不独立要强、读书习武?
他怎么可能一辈子都装成小娘子、然后规矩嫁人?
更何况,他怎么可能对主角所受的一切苦难都冷眼旁观呢。
周瑭心脏紧张得咚咚直跳,他埋在郑嬷嬷的衣摆间,才觉温暖踏实了不少。
“……老夫人!不好了老夫人!我家姑娘她……”
听雪堂外忽然传出婢女惊慌的呼喊声。
“是二表姐身边的春桃。”周瑭连忙出去看。
春桃鬓发散乱,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裙摆染了血迹,右脚踝有尖牙咬出的血洞。
“快带人去救救二姑娘!”她见了周瑭如见了救星,“恶犬追咬雪奴,姑娘想保护猫儿,就被恶犬围住了!那些恶犬简直疯了,是见了人就咬啊!”
“她在哪?”
“在鉴湖花厅!”
周瑭回身嘱咐郑嬷嬷:“嬷嬷扶春桃姐姐去和老夫人禀明此事,多带些身强力壮的家仆和打犬用具去鉴湖。”
“春桃姐姐,你的伤口一定要赶紧冲洗清洁。”他道,“你别怕,我现在就赶过去!”
不及旁人反应,周瑭便运起轻功,脚不点地地飞跑而去。
留下春桃和守院子的一干婢女目瞪口呆。
“这孩子,真让人放心不下。”郑嬷嬷抚心口,“春桃姑娘,我们快进去吧?”
在几座院落里,听雪堂离鉴湖最近。
周瑭赶到的时候,花厅里瓷瓶桌几翻到一片,猎犬们围着一棵梨树嘶吼,时不时跳起来,撕扯从梨树上垂下来的衣摆。
一个小婢女抱着猫儿惊恐地躲在梨树上,却不是薛萌。
“二娘呢?”周瑭在房檐上遥遥问她。
小婢女啜泣:“姑娘她逃去湖上,结果冰面突然裂开,她就…她就掉进湖里去了!”
周瑭心里一凉。
“很快就有人来了,你先再撑一下,我先去找你家姑娘!”
鉴湖援引活水,即便冬日里湖面结冰,冰层也不会很厚,尤其湖心的冰面尤为脆弱。
湖心有一处裂开的冰窟窿,薛萌脸色苍白,上半.身趴在冰面上,下半.身没在湖水里。冰面光滑,她一个人怎么也爬不上来。
她马上就要撑不住了,胳膊不住颤抖,正在慢慢往水里滑落。
不远处有个婢女想过去拉她,然而往前走一步,冰面就裂开了道道细纹,再走半步就会塌陷。
“别过来!”薛萌哆哆嗦嗦地喊,“你我都不会游水,我一个就够了,犯不着把你也害了!”
婢女绝望得直抹眼泪。
薛萌瞟见了赶过来的周瑭:“走开,这里危险!”
周瑭不说话,利落地脱下棉袄绵裙,小心地趴下来匍匐在冰面上,往薛萌的方向爬。
“二表姐别怕,”他的笑容让人安心,“我身量轻,压不塌冰面。而且我会水,即便我们都掉下去也能游上来!”
薛萌哽咽了一声,眼中盈满泪光。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还有一尺时,周瑭屏住呼吸,伸出了小手,与薛萌的手紧紧相握。
周瑭拽住她,齐心协力慢慢往冰面上拖。
可就在薛萌最后那条腿攀上冰面的一刹那,冰层轰然崩塌!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吞噬了两个孩子,周瑭紧紧抓住薛萌,把她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使劲向上游动。
可薛萌不会水,她太恐惧了,本能地手脚挥舞,剧烈挣扎。
周瑭忘了自己用的是五岁小娃娃的身躯,拼尽了全身力气,也拉不起惊慌失措的薛萌。
他手脚冻得僵冷,渐渐下沉。
最后一口空气流逝。
就在这时,一个小少年猛然扎入湖水中。
漆黑的湖底卷入了碎银似的气泡,混乱中,小少年一胳膊抱住周瑭,一手提起薛萌的衣领,搅动双.腿,迅速上浮。
哗啦一声,他们一同破出水面。
小少年护住两个孩子,用自己后背开拓那些无法承重的薄冰。
到了冰层厚实的地方,小少年把他们先推上去,自己则重新扎入湖水中。
冰面上,薛萌不断呛咳出水,小婢女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棉衣,捂在自家姑娘身上。
薛萌艰难地指周瑭,要给他也穿衣服。
周瑭却焦急地望着无人的湖面。
“那个救我们的人怎么不见了?”
风声拂过,周瑭忽觉自己被凌空抱起,然后落入了一个非常温暖的、毛绒绒的怀抱。
老夫人把孩子裹进自己的毛裘大氅里,如一只掠过水面的大黑燕子般,几个起落便掠回岸边。
“水里还有人,救上我们来的人好像是二表兄!”周瑭红着眼眶揪她的大氅,“她还没浮上来,外祖母,您快去看看她吧!”
老夫人顿了顿,脱下毛裘大氅裹在小孩身上,便要折返去湖心。
这时,一个人影从湖面拔出,薛成璧游到冰窟窿的另一边,上了岸。
他只着一身单衣单裤,轻薄的布料紧贴肌肤,勾勒出少年人青稚劲瘦的轮廓。
水珠晶莹地顺着下颌线滑落,肤色苍白,更显眉目深邃如画。
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隔着一池湖水,远远向周瑭望了一眼。
这一眼似乎只为确认孩子是否安好,确认之后,薛成璧便背过了身,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是谁。
老夫人三言两语安顿好了鉴湖这边,便前往花厅去和家仆们一起整治恶犬。
不一会儿功夫,湖岸边陆陆续续聚集了许多人,丫头婆子们又送手炉又送棉袄,对两个落水的孩子嘘寒问暖,也隔着周瑭讨好老夫人。
薛成璧救了人,却连一袭暖身的薄毯都没有。
周瑭挤开人群,把又大又笨重的大氅团一团抱在怀里,长长的氅尾还拖曳了一截在地上,磕磕绊绊地向薛成璧跑去。
薛成璧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等下、女孩子不能受凉啊!”
周瑭跑得急,还差几步追上的时候,“哎呀”一声,被毛裘大氅绊了一跤。
薛成璧听到惊呼,回身想接住他。
却被周瑭抛出去的大氅兜头罩住,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全都被笼罩在了大氅下,摔在了一起。
周瑭率先从毛绒绒里冒出脑袋。
他看到仍在大氅下挣扎的薛成璧,眼睛弯了弯,故意按住大氅的边角,不许他逃跑。
薛成璧好不容易探出了头,薄唇紧抿,显得很凶。
“别胡闹。”他低声道,“你不能和我待在一处。”
周瑭望着他,忽然噗嗤一笑。
薛成璧努力板起脸,想再严厉些,再疏远些,好把小孩赶走。
“你不明白吗?离我太近,别人看到了,会说你也是疯子,是怪人,你也会受伤——”
他压下焦躁,顿了顿,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周瑭笑着指了指他的头发。
薛成璧总是一丝不苟的墨发翘起了两撮,还很对称,像一对呆呆的狼耳朵。
周瑭笑盈盈道:“二表兄那么可爱,为什么总要装作很凶呢?”
薛成璧僵住。
凶巴巴的脸绷不住了,耳尖隐隐泛红,又要硬忍着,表情很怪。
他索性埋进毛裘大氅,把自己整个藏起来。
这样别人看不到他了。
周瑭的笑渐渐淡了下来。
他望着大氅下的小少年,那么努力地减少着存在感,只为不牵连到他。
他仿佛看到了薛成璧内心深处,那个因为病症而自卑的孩子。
周瑭想了想,抱着膝盖道:“其实今天我特别害怕。”
薛成璧不解。
“既然怕,那为什么还要拒绝…还要救人?”他攥紧拳,“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值得你冒险。”
“不值得吗?”周瑭歪头。
他全身都裹在毛裘里,只留一张冻得雪白的小脸。
“我被恶犬追咬的时候,害怕得心脏都快蹦出来的时候,是二表兄好心救了我。”
“所以当我的亲人遇到危险,我就想起了二表兄。”
“我想像你一样勇敢,想把你的好心传递下去。”
周瑭浅浅笑了。
“所以,是很值当的呀。”
薛成璧瞳孔缩紧。
是他给了周瑭勇气吗?
心里磨过沉甸甸的钝痛感。
“我可不是因为好心。”薛成璧低声道。
那是因为什么?
……对了,是因为偿还。
这样一个简单浅显的问题,薛成璧竟犹疑了一小会儿才回答上来。
老夫人行事雷厉风行,没过多久就处理完了骚乱。
周瑭、薛萌还有那几个受伤受惊的婢女,都被妥善地安顿在听雪堂里取暖压惊。
让人惊讶的是,永远被冷落遗忘的薛成璧,也被老夫人特别嘱咐,请进了听雪堂里安歇。
郑嬷嬷捧着一碗驱寒的姜汤,一勺勺喂给周瑭。
姜汤辛辣,周瑭吞咽得艰难。可是抬头一看,对面薛成璧一口气就喝光了姜汤,周瑭顿时鼓起勇气,自己抱过姜汤碗,咬着牙灌下了汤水。
家仆来报,说在鉴湖花厅闹事的八条恶犬已伏诛。
“二房里其余的也一并打死、烧掉。”老夫人嗓音沉缓,“以后府里不得再大规模饲养猎犬。”
家仆领命而去。
片刻后他再回来,衣角已沾了血迹。
“二房豢养的共计六十九条猎犬已全部处理完毕。只是三公子起初拦着不让,后来又要摔鞭子伤人,二夫人也闹得哭天抢地。小人们实在难办。”
老夫人怒极,狠狠一拍镇尺。
“纵恶犬咬伤婢女,害他两个妹妹冬日落湖,还嫌他惹的事不够多么?!”
“寻死觅活,呵,”她冷笑一声,“速速把薛环那个不肖子孙提过来!”
就在这时,一名仆妇小步跑来,附在老夫人耳边道:“二爷刚下朝,就怒气冲冲地向这边来了,许是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
话音未落,薛二爷一身朱红官服,大步抢进屋来。
进屋就是重重一拜:“孩儿不孝,没管束好儿子,让母亲受惊了。”
老夫人示意他起来。
薛二爷直起身,抬眼看到薛成璧,神色瞬间变得狰狞凶恶。
“孽畜!”
他指着薛成璧的鼻子,胡乱抓起一只茶盏就要砸过去。
“当初就不该让你们母子入府,否则还轮得到你四处发癫、惊扰女眷?我这就叫人牙子来把你们发卖了!”
周瑭惊呆了。
薛二爷是来兴师问罪的没错——可怎么是找主角兴师问罪啊?
这也太黑白不分了吧?
周瑭刚气哼哼地蹦起来,老夫人便扬起镇尺,把桌案拍得砰砰作响。
“反了天了!!”她嗓门比二爷还洪亮。
“如果不是二郎果断跳湖救人,府里两个孩子早就沉在湖里冻死、淹死了!”
第19章
怎么是那个疯子救了人?
二爷一愕,愣愣看向薛成璧。
薛成璧长发濡湿,散在肩头。即便刚才差点被茶盏劈头砸下,他浅色的眼瞳也未激起半分波澜,眉眼淡漠疏离。
说来奇怪,二爷和邹姨娘都没有这种浅色的眼瞳。
二爷总觉得这个疯子不像自己的血脉,那双眼瞳野狼似的瘆人,一对视便叫人心里发怵。
他气势吞了大半:“……不是二郎犯疯病惊吓她们在先吗?”
老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你从哪听来的胡言?”
“门房说府里公子惊扰了母亲,我想就是二郎,不可能是病体羸弱的大郎……”二爷愕然,“难不成,还是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