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璧一顿, 从他前襟里搜出一叠书信。随着阅读,他眉峰渐渐紧蹙。
“……不该如此。”他低喃道。
“正是如此!”
贺子衡正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倏然间一柄湛然的刀尖点在他眼上, 与他眼球之间距离不过一寸。
“不该如此。”薛成璧嗓音极轻,神色诡谲,“周瑭那么好,你凭什么不喜欢她?”
“所有人都合该喜欢她。既然你有眼无珠,那要这对眼珠子也无用。”
贺子衡:“……”
贺子衡只想嚎啕大哭。
“若我心悦周瑭, 二兄要把我做成烤全羊。若我不心悦周瑭, 二兄又要剜我招子。我到底要怎样才能亲眼再见萌萌一面啊?”
薛成璧盯了他许久, 刀尖在他眼球上一晃一晃, 似是在犹豫。
最后一个利落的转刀,收刀入鞘。
贺子衡被禁锢的手脚陡然一松。
他赫然发觉,刚才那一下谁都看不清的转刀, 已然斩断了捆缚他的绳索。
薛成璧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朝他一拱手。
“二妹的亲兄长沉疴难起, 他担心二妹不能觅得佳婿,我便替他会一会贺公子。”他笑得如沐春风,“若有得罪, 还望公子勿怪。”
贺子衡呆住,有一瞬间竟真以为这一切都是来自妻兄的一场考验。
还没来得及扬起憨笑, 薛成璧便逼至他眼前。
“嘘。”他压低嗓音,凤眸中的红血丝清晰可见,“若你胆敢把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贺子衡一个激灵,小怂鸡啄米似的忙不迭点头。
薛成璧心情很好似的,展颜一笑。
如果嫁出去的是薛萌,那么与他无关。
周瑭还会留在他身边,很久很久。
*
春蒐仪典之后,本来还会有漫长的时光供贵家少年少女们游春野步,但由于太子遇刺事关重大,禁军封锁了苑囿,提前结束了春蒐盛会。
武安侯府的马车驶离苑囿时,一队侍卫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周瑭掀起竹帘,讶然发觉太子萧翎正骑马立于车外。
在萧翎的示意下,两名侍卫捧着一团披了白帛、带血带毛的活物,送上前来。
“多谢殿下分赐猎物。”老夫人下车拜首。
周瑭不解:田猎时有帝王分赐武官猎物的仪式,不过为何会是现在?
“是那只猞猁啊。”薛萌恍然,在他耳畔低声道,“听说四皇子殿下捕捉到了一只猞猁,太子殿下欲向他讨要,四皇子殿下便把猞猁当成了赛马的彩头……赛马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束帛的猞猁递到手里,周瑭忍着晕血掀起绢帛,轻轻道:“它还活着。”
萧翎点头:“她怀孕了。”
周瑭微讶,抬眸看他。
萧翎与他对视,眼底藏着不可诉诸于口的请求。
周瑭想起了那匹没有被太子斩杀的疯马,试探着道:“二姐姐会医,时常医治猫儿,说不准能治好这只猞猁。”
萧翎鸦睫微颤,仍是无言注视着他。
周瑭有种强烈的直觉,太子非常想救这只猞猁。
他们对待疯马的一致反应,像是一个无声的暗号。
萧翎身边太医无数,却奇怪地不相信任何人,唯独选择了相信他。
周瑭心里微动。
薛萌接过母猞猁,迅速判断道:“它失血过多,羊水也破了,很快就要不行了……但它腹中的胎儿我可以试着救出来。事不宜迟。”
她说话之际,周瑭已用火烫过了刀刃,将匕.首递给了她。
薛萌用匕.首缓缓划开了母猞猁的腹部,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充斥了整个车厢。
姚氏和薛蓉面露嫌恶避之不及,周瑭以袖掩鼻,半眯着眼,一边随时准备帮忙,一边努力隔绝鲜血对自己的影响。
“周小娘子怕血?”萧翎忽然出声。
周瑭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蓦地一呆:“殿下也是?”
只有很熟悉晕血症的人,才会从这么微小的反应猜出病症。
萧翎垂下眼,没有回答。
人多眼杂,周瑭也没有再问。
或许在天下人眼中,晕血症这种代表“懦弱”的病症,不该出现在一国储君身上。
薛萌从奄奄一息的母猞猁腹中,取出了三只胎儿。
萧翎听着初生小猞猁“唧唧”的叫声,眼波柔和。
“殿下想养它们吗?”周瑭问。
萧翎眸中闪过被看破的惊愕,很快便恢复冷淡:“不。”
他顿了顿道:“若你愿意养,便拿去吧。”
说罢,萧翎便带着一众侍卫,离开了武安侯府的马车。
“他的腿才刚骨折就能骑马,怪不得满朝文武皆赞太子殿下性情刚毅。”薛萌赞道,“若是为了争张猞猁皮丢了性命,实在可惜。”
周瑭却道:“殿下不是为了猞猁皮,也不是为了与兄弟争勇斗狠。他是为了母猞猁和她肚子里的崽崽。”
“怎么可能?”薛萌笑着瞥他一眼,“笨笨。”
周瑭只笑不说话,闭目靠在薛萌肩头,缓解晕眩。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救下一只猞猁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原书里的萧翎,却因为这么一点温柔的小事,便丢了性命啊。
太子遇刺之事在皇宫掀起了轩然大波。
听说那些回鹘刺客与四皇子的母家有联系,圣上大怒,四皇子从亲王被降至郡王,太子的声望也在此次事件中水涨船高。
或许是为了保全“周小娘子”的名节,萧翎和景旭扬并没有透露救太子的红裙少女是谁,而是把这份恩情记在了心里。
皇宫里的风风雨雨与周瑭无关。
周瑭很快就投入到了自己平淡温馨的生活中,渐渐淡忘了春蒐所发生的一切。
他目前最担心的,是薛成璧和外祖母的关系。
那日春蒐归来后,薛成璧便向老夫人表明了态度:他不会去武举,也不会上任御前带刀侍卫。
——今年秋闱,他要去考科举,进士科。
老夫人大发雷霆,罚他在家祠长跪,不许任何人前去看望,亦不许周瑭靠近家祠一步。
为了躲过那些眼尖的侍卫、偷溜进家祠陪公主,周瑭的轻功又锻炼上了一个台阶。
他自己带了只蒲团,一本正经地跪在薛成璧三尺外,腰身挺得板直。
“祖母并未罚你,你跪在这里做什么?”薛成璧问。
“若不是因为我,哥哥也不会舍弃御前带刀侍卫。”周瑭眼圈微红,“哥哥本来能站得更高,却因为我……我实在内疚得很。”
薛成璧凤眸里映照出小少年的落寞。
他略一思忖,道:“你不信我?”
“我何时不信哥哥了?”周瑭杏眼圆瞪。
“你若信我,便该知道,即便放弃老侯爷的举荐,我依旧可以爬到比它更高的位置。”薛成璧淡声道,“我自己都不觉得可惜,你更不必放在心上。”
他嗓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相关,却也与你无关。”
“……是哦。”周瑭心里好受了些,反应过来,暖暖一笑:“哥哥这是在安慰我呢。”
薛成璧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至少下回田猎,我不必像那些侍卫般守在帝王身侧。我能在你身旁,免得你胡闹丢了性命。”
周瑭笑弯了眼睛,笔直的腰板也不直了,欢快地摇来摇去。
他挪近了蒲团,俯身仔细量了量,让两只蒲团之间正好隔着一指宽的距离,保证男女不同席,又能与公主离得很近。
“二姐姐救出来的小猞猁活了一只,她说要送给我养。”周瑭兴致勃勃道,“我们一起养大她,下回田猎带着她一起去,肯定威风又神气。”
“我何时说过要养?”薛成璧侧眸。
周瑭弯眉一笑:“我知道哥哥一直很喜欢养小动物。八年前那只兔兔……我帮哥哥把它埋葬在我院子里的大槐树下面了。”
薛成璧微微一顿。
那时,明明是薛环虐杀了小兔子并将其曝尸荒野,满府却皆传是他造下的罪孽。他吓唬周瑭说养兔子是为了养肥了吃,孩子却为他安葬了小兔子的尸体。
原来那时候,周瑭就在相信他了。
“从前我或许会养,是因为孤独。但自从有了你以后,就不再想养了。”
薛成璧略带笑意地注视着他:“养你一个便足够我烦心。”
周瑭心里的小兔子跳了一下。
“怎么?”薛成璧墨眉微挑。
“不能哥哥离太近。”周瑭捂住心口。
“为何?”
周瑭愁闷地皱起小眉毛:“心脏会受不了。”
周瑭平复了心跳,从兜里掏掏捡捡:“对了,药油——哥哥跪的时间太长,膝盖会肿痛,用这个擦一擦就好啦。”
“多谢。”薛成璧便要撩起裤脚擦药。
“啊啊啊……”周瑭差点从蒲团上跳起来。
薛成璧微有疑惑地瞥向他。
“不可以当着我的面脱衣服!”周瑭慌里慌张,“哥哥发过誓的!”
“我确实发过誓,”薛成璧眉眼略带无辜,“但我说的是‘外人’。你是我妹妹,不算外人。”
周瑭捂住脸:“问题就在这里啊,我不是……”
我不是你“妹妹”,而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啊。
“不是什么?”薛成璧凝眉。
这一瞬间,周瑭甚至不想再去顾虑那些未知的隐患,干脆把自己的真正性别告诉公主好了。
话都到了嘴边,但想起那句“暴露性别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他又吞了回去。
“不是,那个……哥哥的身体,只有哥哥的夫、”周瑭险些说成夫君,“夫人才能看。我又不是哥哥的夫人。”
……夫人。
薛成璧垂眸:“我不可能与任何人结亲。”
“乱讲。”周瑭气鼓鼓的,好像他骂的是自己。
“康太医说,我身上的病极有可能传给子嗣。”薛成璧眸色淡淡,“故而我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
“怎么会呢?”周瑭瞪大杏眼,“肯定有人很想很想和哥哥成亲。不为子嗣,不为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能让哥哥快乐幸福啊。”
他乌亮的眸子率性纯然,刚才那些话全部发自真心。
薛成璧略微怔忪。
他直勾勾盯着周瑭的眼睛,眼底藏着异乎寻常的灼然:“你怎知会有那种人?”
那当然是因为以己之心揣度他人之意。自己愿意,所以其他人也……
周瑭张口欲答,又蓦地停住。
直觉告诉他,这话不能乱说,说出来之后就会发生某种自己承受不起的变化。
然而此时灯火煌煌之下,薛成璧那张俊美的面庞极具诱惑力,引诱之下潜藏着压迫感,仿佛在诱他说出某个答案。
药香的清苦与丝微血气袭来,丝丝缕缕将他缠绕束缚。
周瑭觉得,自己像只逃不出恶狼领地的小兔子。
“……我就是知道。”他小声嘟囔。
周瑭用冰凉的药油瓶贴了贴脸,隐隐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不行,蒲团离三尺远也不够了。
他得赶紧逃跑!
周瑭胡乱寻了个由头溜走。
他轻功极好,却很奇怪地在家祠的窗沿上绊了一跤,引来好几个侍卫追捕。
外面人声嘈杂,家祠里灯火幽幽,上百先祖牌位威严肃立,俯瞰着他们的后人。
薛成璧的脸一半沉在牌位的阴影里,一半在窗柩落下的阳光里,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