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哽咽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发出声音。
“我想起…想起坏表兄为了抢我的荷包,逼着哥哥证明自己是左撇子。分明就是他害了哥哥的右手,还…还硬要逼哥哥当众揭开旧伤疤……”
“其实那日我并不觉得难过。”薛成璧道。
周瑭泪水朦胧地抬眼,似乎在问“为何”。
薛成璧问他:“还记得你当时做了什么吗?”
周瑭记得。
...当时他死死捂住了薛成璧右手的疤痕,谁也不让看。
“那时我感觉…好像所有疼痛都消失了。”薛成璧状似无意中道,“至今仍很怀念。”
周瑭眨了眨洇湿的眼睫。
一经提示,他想到了让公主不那么疼的方法。
周瑭伸出手,试探着放在薛成璧的右手上。
薛成璧手腕有伤不能碰,他便轻轻笼罩在薛成璧的手指尖上方,然后一点点慢慢放下去,直到指腹触碰到对方冰凉的皮肤。
就像掬起一捧白雪那般小心翼翼。
“这样吗?”周瑭轻声问,“这样就不疼了吗?”
“嗯。”薛成璧凤眸微弯。
半晌静谧无声。
仿若春晖触摸冰雪,悄然融化,缓缓淌入心田。
周瑭已许久没有与薛成璧肌肤相贴,他恍然发觉,自己还是很怀念从前那段能肆无忌惮表达亲密的时光。
他甚至想,若他们本来就是能同性别该多好。
想牵手就牵手,想拥抱就拥抱,那该有多好。
周瑭唇边不自觉漾起一个笑。
不知怎的,薛成璧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周瑭倏然惊觉,忙将那些太大胆的妄想甩出脑袋。
“其实哥哥本来就不是左撇子。”他破涕为笑,“以后,也再也不用当左撇子啦。”
薛成璧蜷起因酥麻而微颤的手指,笑了笑道:“都会变好的。”
原来的他,一成不变便已满足。
现在的他,却有了想要改变的心思。
渴望改变,渴望新生。
不只是一截手骨。
是啊,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夷族的鲜血。他从来都不是侯府的二公子,也从来都不是周瑭血脉相连的亲兄长。
所谓的“亲兄长”,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既是谎言,是错误,又为何不可如这段手骨一般彻底摧毁,再重新缔造出一段不同的关系?
无论那改变是什么——总归他们之间有无限的可能。
此时寝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四周皆寂。
薛成璧心跳如擂鼓。
“周瑭。”他开口。
“还记得那个失踪的回鹘刺客么?我从他口中知晓了一件事,想说与你听。”
他注视着对方,眼尾紧绷。
“其实我并非你的亲……”
第41章 晋.江.首.发.正.版
“其实我并非你的亲……”
话音未落, 女子的脚步声踏入寝屋,有人影映照在屏风上。
薛成璧将未尽之言吞入喉中。
周瑭像做坏事被人撞见一样,杏眼不好意思地闪了闪, 急急缩回了搭在薛成璧指尖上的手。
薛成璧眸色微黯, 流露出些许被打搅的不悦。
两人齐齐回头,见薛萌绕过屏风, 面上似乎微有急色。
“二兄,瑭瑭,不好了, ”她道,“孟氏把葛大夫请过去了。”
孟氏是二爷既阮氏之后续娶的正妻,薛成璧名义上的嫡母。
“或许是二舅母见葛大夫医术高明,所以想请他为自己调养身体吧。”周瑭疑道,“这有何急?”
“——但葛大夫给孟氏诊出了喜脉!”薛萌道。
薛成璧似乎早有预料, 并没什么表情。
周瑭满脸迷茫。
“还不明白么?”薛萌抿唇道, “若孟氏诞下一个小郎君, 这小郎君便是二爷的嫡子。到时候, 你哥哥便承袭不了侯位了!”
周瑭呆呆“啊”了一声。
有这份利害关系在,他理应讨厌那个威胁公主地位的孩子才对。但他的内心,无法对一个无辜的胎儿生出敌意。
一时有些矛盾纠结。
周瑭探寻地观察薛成璧的神色。
还好薛成璧面上并未有不悦之色, 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浅笑。
“恭祝二爷喜得麟子。”他平和道,“还请堂妹替我带句贺词, 我才医治了断骨,怕血腥气冲了母亲,就不过去道贺了。”
见他如此, 周瑭的心理压力荡然一空。
他笑了笑道:“二舅母那边道贺的人定然很多,哥哥这里就只我一个。我也不去啦。”
薛萌见他们一个平静、一个傻乐, 啧声道:“你们怎么和没事人似的?结果就光我着急了。”
其实薛成璧如此,只是为了安抚周瑭。
暗地里他在思虑更多——不仅仅是侯位。
武安侯侯位本就不属于他,他可以全然不争不抢。
但这个孩子的降临,会更让孟氏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这侯府便更容不下他了。
利益倾碾,局势一乱,不仅仅是他,向着他的周瑭和老夫人或许也会被卷入其中。
薛成璧眉心不自觉微微拢起。
忽然间,一只暖乎乎的手抚上他的眉峰,用轻到几乎碰不到的力度,慢慢抚平他眉心的隆起。
“不要皱眉。皱眉就不美了。”
周瑭倾过身,注视着他长眉的褶皱一点点被自己熨平。
眉与眼离得太近,薛成璧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周瑭很专注、很怜惜地与他近距离对视。
杏眼近在咫尺,温柔明媚,宛若盛满一池春晖的水。
薛成璧似被烫了一下,忍不住眼睫轻颤。
鸦黑的睫羽扫到周瑭掌心,微微发痒。
周瑭笑着瑟缩了一下,收回手。
“哥哥先安心养伤,不必思虑那些杂事。就算他们都挤去二舅母那里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他站起来给薛成璧添茶,嘴上不忘认真叮嘱:“记得了,大夫说伤口不能沾水,还要吃药,免得生了脓疮。半个月内最好不要挪动手臂,谨防伤口撕裂。若有什么想取用的,告诉我便是,我替哥哥取来。”
薛成璧失神片刻,才道:“嗯。”
周瑭忽疑惑道:“对了,刚刚二姐姐来之前,哥哥要与我说什么?”
他总觉得方才公主的态度异乎寻常的郑重,就好像要坦露什么非常重要的秘密一样。
薛城璧却敛了敛眸,道:“日后再说罢。”
现在想来,他方才实是有些冲动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长竟是鸩占鹊巢的冒牌货,任谁都一时难以接受。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周瑭添更多烦忧。
*
二房寝屋里,薛二爷眉飞色舞,压抑不住地狂喜。
如果孟氏生下一个男孩,这将是他唯一的嫡子。
然而孟氏柳眉间却蕴着哀愁。
二爷问道:“夫人为何不悦?”
孟氏道:“听说阮姐姐的孩子去年在平卢老家坠楼而死,我心里总有些怕。”
她说的是三郎薛环。
自从薛环被送出京城之后,便一蹶不振。人是长大了几岁,只是文不成武不就,整日招.妓吃花酒。
前年在宜春院他与人酒后斗殴,竟不慎坠楼而死,死时全身上下不着片缕,成了整座平卢镇的笑柄,连带着侯府也遭乡野人的耻笑。
一提起薛环,薛二爷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那孽畜死有余辜,夫人与他有何干系?”
“可衙门至今未寻到与三郎斗殴的凶手,是人是鬼,亦未可知。而阮姐姐也一夜疯魔,被送进了安济坊。”
孟氏嘴唇泛白:“听人说,她一直在喊……是二郎身上的厉鬼害了他们。”
薛二爷打了个寒颤。
“嘘——”他扯着孟氏压低嗓音,“此话切莫在他人面前提及,老夫人最忌讳神鬼之说。”
“可我好怕。”孟氏低泣,“阮姐姐母子无非是挡了二郎承袭侯位的道,才落得悲剧收场。若我为侯爷产下子嗣,只怕…只怕……”
看着怀中怯畏的娇妻,二爷勃然大怒。
“岂有此理!侯爵之位何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了?待夫人诞下麟儿,我立刻立嘱将爵位传给嫡子!”
“爷……”孟氏哀哀投入二爷怀中,藏起了唇畔得逞的笑意。
二爷柔声安抚妻子:“夫人放心,我定会护夫人平安孕子,绝不会让那孽畜伤夫人分毫。”
两人相拥半晌,孟氏道:“对了爷,前月那些行刺太子殿下的回鹘军奴午门问斩,我阿兄去观刑,和我谈及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
“我阿兄也是第一次见回鹘人,他说……二郎生得皮白鼻挺,眼瞳颜色又淡,与那些贱奴像了八成。”孟氏小心地试探,“邹姐姐是汉人,爷亦是汉人,莫非……”
莫非那薛成璧,并非二爷的亲生子?
话音未落,孟氏便被二爷猛地甩开,重重摔在了榻上。
她惊愕地看向薛二爷。
“谁教你说的这些疯话?”薛二爷如一头怒气冲冲的公牛般呼哧呼哧地喘气,“邹氏对我一片痴心,绝不会背着我在外面偷人!”
孟氏忙伏在榻上连连求饶:“妾身知错。妾身并无此意,还望爷莫要气坏了身子。”
二爷一振衣袖,面色不善地摔门而去。
孟氏眼中满是对他的讥嘲。
她知道,二爷并非未起疑心,反倒是刚才那番话恰恰戳中了他的痛脚。
只是碍于大男子的尊严,并不肯承认自己竟会被女人背叛罢了。
看来他们还要想个办法,让薛二爷不得不直面事实。
否则任由那庶子继续坐大,必定会给她腹中胎儿带来无尽的祸患。
孟氏向婢女道:“无定上师开的那副祛阴补阳的药,替我熬一碗来。”
“司天台的无定上师忙于卜筮国运,哪有这闲工夫帮妇人孕子?”婢女浅笑,“想来是民间偏方,冠了上师的名,当不得真的。”
“他不会骗我的。”孟氏不知想到了谁,眼里现出些小女儿的柔情蜜意,与方才对薛二爷的讥嘲截然不同。
她敛下心绪,催促道:“许多贵妇服用这药,都产下了小郎君。怎么就当不得真呢?快去。”
婢女只好应下。
孟氏轻柔地摸着小腹。
她急着生一个男孩,一个能承袭侯位的男孩。
*
没过几日,阖府上下就都传遍了,二爷非常看重这个刚刚孕育了两个月的孩儿。
然而自从确诊有孕之后,孟氏便整日担惊受怕,茶饭不思,闹了两次胎像不稳。太医对此束手无策,请了神婆来,那神婆又道是孟氏冲撞了二公子身上的邪祟。
二爷安抚不住,只得去好言央告老夫人。
老夫人勃然大怒,当场举起拐杖要抽打二爷,最后连桃木拐杖都气得摔折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