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怔住。
李嬷嬷在旁,用手绢擦着眼泪:“这块心病最是磨人,表姑娘不在的时候,夫人总念叨对不住你。”
周瑭想起了最初穿越时食不饱、衣不暖的困境,想起了那个患有童昏症、痴痴傻傻的弱小魂灵。
然后他想起了老夫人送给他的八层雕花大食盒,想起了老夫人的毛大氅牢牢罩住他时的温暖,想起老夫人为了他办家学,教他读书、练武……
周瑭灵魂的一部分,那个不会说话的五岁孩子,在这一刻泪流满面,哭得悄无声息。
“不怨,不怨的。”他抱住老夫人的手臂,哽咽道,“我们都很爱很爱您。”
老夫人的眼睛似乎微微弯了弯。
这时,匆忙的脚步声踏了进来。
“胜了!”兵士风尘仆仆,满脸喜悦,“丛云将军胜了!!她就要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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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云将军?”周瑭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夫人!”李嬷嬷凄惶的声音响起。
周瑭回头,只见老夫人半阖着眼,眼珠凝固在了上一瞬。
她抚在周瑭颊畔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垂了下来。
“夫人——”
“祖母——”
哭声绵密,如潮水般淹没了周瑭。
他怔怔然望着床榻上的外祖母。
她横眉冷目了一辈子,临到离开这个世界时,眼角眉梢却是微微弯着的,像是在笑。
周瑭抬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他没有哭。
心脏好像有一块随着她一起飞走了,剩余的部分迅速地冷硬了起来。
他抬起头:“李嬷嬷,帮我主持外祖母的后事。”
“……是,小主子。”
老夫人的丧葬事宜,周瑭事事亲力亲为。
招魂、洁身、命赴、铭旌、亲自撰写祭文,接待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
最后目送她入棺,朝夕哭奠。
孟氏对此冷眼旁观。
一直对她处处掣肘的老骨头终于驾鹤西归,她心情好得很,懒得搭理周瑭尽孝。
而且她的临产期已经近了,郎中和神婆们都说,她肚子里的是个小郎君,生下来就要做武安侯世子。
她的未来顺风顺水,没必要收拾那些小鱼小虾。
下葬的前一日,老夫人的灵柩迁入宗祠停放。
夜半宗祠内寂静无人,李嬷嬷抱来一只梳妆匣,将它交到周瑭手里。
“这是?”
“夫人攒下的田庄地契,还有些纹银。”李嬷嬷告诉他。
“最底下的,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中间那些是她为沄娘子攒下来的。等到小主子来了,夫人又开始为小主子攒嫁妆。夫人八十年的积累都在里面了,她嘱托我亲自交到小主子手上,切莫叫旁人夺去。”
周瑭一点点抱紧了梳妆匣:“她的东西,我不会让旁人抢走半分。”
“夫人也是如此期望的。”李嬷嬷含泪一笑,“小主子现在有能力守住这些财物,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
这些日,周瑭在待人接物时的冷静和圆通她都看在眼里,虽然有些地方还不够成熟,但他愿意学,学习速度飞快。
不知何时,这个喜欢赖在老夫人膝边撒娇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足够独当一面的少年郎。
又或许,他早已长大了,只是总有许多人宠他、爱他,让他根本无需自己动手。
而现在,那个一直保护他、由他撒娇的人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李嬷嬷问道:“二公子这几日在何处?”
周瑭眼神微黯,摇了摇头。
他很久都没见过薛成璧了。
外祖母离世之后他才知道,那个闯入听雪堂、传来丛云将军大捷喜讯的兵士,是薛成璧的人。
兵士名为李莽,在《奸臣》里榜上有名,周瑭记得他。
李莽出生乡野,天生一身蛮力,有个弟弟名为李疾,最擅侦查打探。
兄弟二人被高利贷的打手讨债追杀时,正巧蒙薛成璧搭救,又被他栽培重用,因此对薛成璧忠心耿耿。
李莽说,主子吩咐他这些天就守在周瑭身边,听周瑭的令,负责保护他。
再问薛成璧现在如何、身在何处,他就一概不知了。
周瑭闷声咳了几声。
就算他对权利纷争再迟钝,也知道如果孟家想要对薛成璧动手,这几日是最好的时机。
他在等待那个噩耗,同时也祈祷着噩耗永远不要降临。
周瑭在祖庙里陪了老夫人一夜,清晨时,不知不觉地蜷在蒲团上迷糊着了。
直到李莽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周瑭若有所感:“是不是哥哥出事了?”
李莽左右晃了晃脑袋,眼神飘忽,脑门汗珠如豆。
“哥哥不想我担心,所以不许你说。”周瑭道,“但我终归是要知道的,也终归是要面对的。”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是哥哥教给我的道理。她自己怎么能不遵守呢?”
李莽渐渐被说服了,挠挠后脑勺,最终点头。
“孟家抓了邹姨娘,伪造出血书,又杀了她,把她的死伪装成畏罪自杀。”
“那血书上说,邹姨娘在外面偷人,还说主子是回鹘奴隶的种。”
周瑭晃了晃,很快就稳住了身形。
“哥哥现在怎样了?”
“暂且在京兆狱里关押着。”李莽红着眼睛,“主子吩咐过了,不用担心,他自有办法出来。”
他锤了一下墙壁,忍不住道:“但那可是牢狱啊!进了牢狱,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别急,”周瑭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们该相信她,我们能相信她。”
“……但我无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
他目光渐渐坚定:“我得想想办法。”
“李莽,你知道怎样能见到太子殿下吗?”
“太子殿下……”李莽想了想,“听我弟弟说,明日是长庆公主的诞辰,太子殿下会亲自为长庆公主庆生。”
“长庆公主的诞辰?”周瑭眨了眨,意识到什么,“明日是惊蛰?”
“是惊蛰。”李莽肯定。
周瑭这才想起,明天也是自己的十五岁生辰。
*
此时此刻,京兆狱。
叮叮当当的铁钥撞击声响起,景旭扬在狱吏的引领下步下石阶,走进了阴森潮湿的过道。
他颈边围着一圈毛绒绒的白狐狸毛,颇有些眉飞色舞,兴致似是极好。
走到一间牢房外,他停下了脚步,看向里面的人。
然后“啧”了一声。
“都下了狱,怎么还是这么从容不迫。”景旭扬挑起了一侧眉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慌张的时候?”
牢房里的人盘膝而坐,脊梁挺拔,神色淡然,一身囚服整洁如新。
或许是因为薛成璧在狱卒之间积恩极重又积威颇深,狱卒们没有苛待他,而是尽可能地给予他最好的待遇。
“我没空听你废话。”薛成璧连眼皮都没抬。
景旭扬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闻言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折子我已经替你递上去了。过不了几日,圣上定会发落了你那便宜爹一家。轻则罢官抄家,重则举家流放,侯爵之位更不可能肖想了。”
正事没谈几句,他又笑起来:“我顶着得罪人的风险,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用什么答谢我?”
薛成璧睁开了眼。
“应该心怀感激的不该是我,而是你和太子。”
“怎么说?”景旭扬道。
“薛二爷是四皇子在刑部的刀。”薛成璧淡淡道,“毁掉了这柄刀,往后太子党在刑部办事将一路坦途。”
“不错。”景旭扬拊掌,“他的手伸得太长了,和四皇子结党营私就罢了,还替四皇子在狱里解决了几个政敌……但他做得太干净了,我们找不到证据。你到底是怎么找到那些人证物证的?”
“我没兴趣告诉你。”薛成璧道。
“好吧,那我不问。”景旭扬笑道,“从这个层面来说,你我的确是互利互惠,两不相欠。”
“不过乡试算我欠你的。”他稍微肃了脸色,“荐卷我看过了,我欠你一个解元。那件事不是我的授意。”
薛成璧颔首,表示这事他知道。
气氛略微放松,景旭扬和他闲聊起来:“说起乡试——你还和周瑭作了约定吧?说好了要三元及第。”
薛成璧沉默了片刻。
“我还会回来。答应他的,我绝不食言。”
提起周瑭,他神色郑重,和方才的敷衍了事完全不一样。
察觉到这一点,景旭扬的笑容顿时有些意味深长。
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揶揄:“好在薛二爷自作聪明,急着分了家,否则免不了连累了你的周妹妹。这也算是幸事。”
薛成璧没说话。
“……不是运气?”景旭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该不会,连分家也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薛成璧不置可否。
景旭扬再次“啧”了一声。
“你自己倒是摘得干净,可怜我们太子殿下,主动说要保你,得了圣上好一顿臭骂。”
“圣上对回鹘一族有多恨你也是知道的,殿下为了你在殿前长跪不起,而圣上最厌他这一点——太重情义,心慈手软。”
他没注意到,在言及帝王时,薛成璧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景旭扬接着道:“不过考虑到你救过太子殿下的性命,圣上最后还是妥协了。”
“圣上给了你两个选择。”
薛成璧抬眸。
景旭扬道:“第一条路,即刻恩准你出狱,免除你的奴籍,释为平民。只是终生不得入仕。”
“我选另一条。”薛成璧道。
景旭扬笑道:“我还没说完,你怎么知道第二条路是什么?”
薛成璧嗓音冰冷:“一把锋利的刀,他不会蠢到废弃不用。”
景旭扬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胆大包天到连圣上都敢骂。
“……那叫惜才。”他说,“不过你猜对了。”
“——第二条路,要你充军西北,对抗契丹十八部。往最危险的前线,从九品军曹开始做起。”
薛成璧不觉意外。
不如说,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算好了自己的前路。
“不过你舍得吗?”景旭扬问,“作为平民,你至少可以一直陪在周瑭身边。但从军之后可就没准了,三年五载,可能如薛沄那般,一走就三十年,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我会尽早回来。”薛成璧眸光湛然。
“一个毁了仕途的平民,无非苟且一生,不配伴他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