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府哗然。
贵女们不知道今日早朝上发生了什么,她们中的大多数听到圣旨的内容只觉不知所云,只有一两名武官内眷,从军中一些隐秘的流言中猜到了什么。
她们觑向周瑭,眼中难掩震愕。
薛蓉对旁人的目光向来敏感,暗中扯了扯周瑭的袖口。
“请接旨——”大太监再唱。
周瑭仍是低着头。
“周瑭。”萧翎的声音响起。
他望过来的眼神带着鼓励:“该你接旨了。”
周瑭怔怔地站起身,木偶一般,接过了那卷明黄色的丝绵纸。
他第一个想法是,大虞开国以来从未将非皇室宗亲的女子封为县主,就算是父兄护驾勤王、救驾有功,就算立了天大的功劳,也不可能将他们的姊妹妻儿封作县主。
这不合规,这破了旧制。
第二个想法是……
为什么圣旨称他为“武安侯独女”?
周瑭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今日早朝,丛云将军进宫述职,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册封她为武安侯。”
萧翎冷淡的面容上似乎浮起了一个笑。
“恭喜你,周瑭。”
“你母亲回来了。”
第49章 晋.江.独.家.首.发
周瑭耳畔嗡然,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远离了他,心里不断回荡着同一个念头:
——母亲回来了。
他不知自己怎么就离开了禄亲王府,回过神时已然跨在马上, 扬鞭纵马, 向侯府飞驰。
他知道,薛沄归乡后最想见到的一定是外祖母, 所以她现在一定在宗祠。
到了侯府,周瑭直接翻上了侯府的围墙,在地下一众家仆目瞪口呆的神色中, 踏着屋脊檐角,径直向宗祠跃去。
直到视野里出现宗祠的影子,他才下了墙。
宗祠的大门就在眼前,薛沄就在那里。
周瑭往前走了两步,猛然停住, 捏紧了拳, 身形有些不可控制的颤抖。
他闭眼做了一次深呼吸, 才慢慢抬步向里走去。
有一个人伏在灵柩边。
那人一身银铠, 肩甲和手臂护甲上布满了刀剑的刮痕和擦痕。铠甲将她的身形武装得高大魁梧,第一眼很难分辨男女,却能肯定她一定是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军。
——丛云将军。
此时的将军却如同天下任何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般, 头抵在棺盖边,十指抠在棺木上, 指甲盖用力到失去了血色。
周瑭以为她在哭。
但当将军猛地抬头,与他视线相撞时,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光。
她眼圈很红, 充满了锋利的警觉,待她看清周瑭的脸之后, 敌意消退,神色逐渐变得恍惚。
“周瑭?”一开口,满是沙哑。
“是。”
周瑭本能地应了声,话音落下,才发觉那出奇的像士兵应答将军。
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说话。
周瑭在努力从她脸上寻找熟悉感。
剑眉浓密,鼻梁高挺,这很像老侯爷;眼睛和外祖母一样是丹凤眼;嘴唇干裂,看不出来……
但不知何时,他在见到薛沄之前的激动都渐渐平息了,只剩下了疏离。
周瑭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是母子,同样也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
就连那个五岁小孩的魂灵里也没有关于薛沄的记忆,有的只是对母爱的无尽向往。
薛沄也在默然观察着他。
“你有什么心愿?”她忽然开口问。
周瑭愣了愣,没猜到她第一句会问这个。
“我……”
很快他就亮起了眼睛:“有一位兄长很照顾我,但她被奸人所害,进了京兆狱。我想救她出来。”
“罪名是什么?”薛沄问。
周瑭抿唇:“她是汉人和回鹘人的后代。”
“回鹘人?”薛沄眉头紧锁。
一瞬间,她身周浮现出戾气,眼里划过战场厮杀的缩影。
回鹘汗国战败后,一部分回鹘部族归依了契丹十八部。在前线将士眼中,回鹘人等同于敌人。
“她的出生不是她所能决定的,”周瑭解释道,“她作为汉人长大,作为我的兄长,陪伴我、竭尽一切地保护我……”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薛沄,她从灵柩边站起身,一身铠甲泠泠作响。
她吐出两个字:
“带路。”
*
京兆狱无人敢拦薛沄。
她如今是威震京城的丛云将军,是圣上亲封的武安侯,未来几年京中最炽手可热的新贵。
跟着母亲,周瑭一路畅通无阻。
狱中阴冷潮湿,他想到薛成璧竟被关押在环境如此恶劣的牢狱之中,心里慢慢泛起酸涩。
一想到即将见到对方,周瑭这些天来压抑在心底的担忧与想念就全部喷涌而出,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对方身边。
薛沄拦住了他:“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
“……是。”
狱外,周瑭攥紧两只手焦心等待;狱内,薛沄第一次见到了自家孩儿心心念念的兄长。
“见过将军。”
薛成璧抱拳行礼,动作干练,颇有军中风采。
薛沄审视着他,并未还礼。
“李嬷嬷告诉我,我母亲病重前,曾与你私下长谈。”她冷冷开口,“你们说了什么?”
薛成璧态度不卑不亢:“老夫人请你原谅她。她当年没有支持你退婚皇室,还任由老侯爷将你逐出侯府。她对此很抱歉,但如果重来一次,她仍然会那么做。”
薛沄沉默片刻,道:“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从未怨过她。”
她眼神不减锐利:“还有什么?”
“老夫人还嘱咐我有关周瑭的事。”薛成璧道,“他的秘密,还有将军如此隐瞒的原因,我都知道了。”
只听岑然一声,薛沄腰间的刀已横在他颈侧。
她周身凶戾翻涌,杀气四溢:
“你想用这件事威胁我?”
薛成璧慢慢勾起唇角,眼底一片凉薄,没有半分笑意。
“如果有人想得知周瑭的秘密,只会得到他自己的尸体,或是我的尸体。”
他甚至故意向横刀倾身,任刀锋划过自己的颈侧,让血液徐徐淌落,滑过锁骨,浸湿衣衫。
“将军若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封了我的口。”
他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薛沄的刀也没有一丝颤抖。
相互审视良久,薛沄倏然收刀入鞘。
“我不相信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她道,“但我相信我母亲的判断。”
薛成璧道:“将军也该相信周瑭的选择。”
薛沄停顿片刻,语气复杂道:“你可知,周瑭见到我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求我救你出来。”
薛成璧半垂下眼,藏起眼底的暖色:“您无需为我做什么。转告他,我安然无恙,不必忧心。”
薛沄见他如此,神色这才和缓许多。
她卸下自己右肩臂甲,又“唰”地撕下衣袖,抛给了薛成璧。
“把伤口绑上,”她不再像最初那般严肃,“待会周瑭进来,别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薛成璧呼吸微促:“他也来了?”
“本来没必要再让你们见面,不过……”
薛沄闭了闭眼,抬眼时郑重道:“这些年还是多谢你能陪伴他。这份恩情我不会忘,不论你出身如何,日后都算是我武安侯府的人。”
说罢,她认真向薛成璧行了一个军礼,阔步离去。
她离开后,不到一次眨眼的时间,另一个略微急促的、少年的呼吸声便由远及近,飞了过来。
薛成璧没有料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他来不及包扎伤口,眼神略微一慌,最后侧过身,用完好无损的一边面向牢房外。
然后闭上眼,假装阖目休息。
脚步声在靠近时慢了下来,每一步都很轻,夹杂着少年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薛成璧开始疯狂想象周瑭现在的样子。
这些天发生的事对他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哭过吗?眼眶会不会是红的?
瘦了吗?脸色会是苍白的吗?
还有……如果他知道自己要走,会不会恋恋不舍,会不会为此落泪?
薛成璧意识到,自己刚才闭眼的做法是正确的。
如果现在睁开眼,看到周瑭的样子,自己一定会忍不住留下来,陪在他身边。
“哥哥。”少年的声音传来。
“……外祖母不在了。”
“我以后没有外祖母了……”
没有想象中的抽噎声,周瑭的嗓音很平静,很轻,带着情绪压抑太久的哑。
薛成璧的心慢慢揪紧,手攥成拳。
他感觉周瑭又走近了些,就站在他三尺之外,与他仅仅隔着一道铁栏。
少年声音压抑得更低。
“我差点以为,以后也没有哥哥了……”
薛成璧喉头一滞,猛地起身,紧紧将周瑭拥在怀中。
牢房的铁门被他撞得嗡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
“我在。”他将少年按向自己,“周瑭不会没有哥哥,我一直……一直……”
我一直都属于你。
薛成璧没能说出口。
他感到少年紧绷的身体在逐渐放松,脑袋亲昵地抵在他颈窝里。
“嗯。”周瑭无比安心,“哥哥在。”
薛成璧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很是心疼:“一个人在侯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周瑭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人欺负我。不过……”
“外祖母走了,哥哥被关起来了,可我没有哭。”他眼里浮现出迷茫,“李嬷嬷说我长大了,可以被依靠了,可是……”
他知道脆弱的情绪没有用,于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将所有精力都投入行动里。
他没有为老夫人哭丧,还在停灵之日赴宴,替薛成璧在外奔走。
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没有错,但只要稍微闲下来一会儿,就会被情绪捕获,对这样麻木的自己感到恐惧。
褪去柔软胎衣、变得坚硬冰冷的他,还是他自己吗?
周瑭微微敛眸。
“…可是,长大的感觉,好疼啊。”
他感到薛成璧的手抚在自己脑后,那么有力,那么可靠,像什么呢——
“太疼的话,”薛成璧说,“在我这里,你可以不需要长大。”
周瑭一怔。
眼圈慢慢泛红,无声无息地,一颗泪珠从干涩的眼眶里滚落。
是啊,像壳。
薛成璧像他的壳,在这里他不用担心受到任何伤害,他可以不用坚强,不用冷硬,可以委屈、伤悲,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出自己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