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齐四个在河底打雀牌么?
河底并没有什么刺客,周瑭很轻易就找到了努力狗刨的薛萌,将她稳稳托出水面。
“别被人碰到!”薛萌呛咳着说,“去下游,也别被人看到!”
周瑭突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小时候外祖母就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一名贵官宦家的娘子在灯会上失足落水,被一名赤脚白丁所救,救上来时衣服都湿透了,围观者无数,对那小娘子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人人都说她失了清白,家里人也对她冷眼相待,想将她丢给那赤脚白丁婚配了事。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那小娘子成婚前夕便凄然自缢。
周瑭很快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有人故意推他落水,而“恰好”四皇子的车辇就在近处。再加上预言中“天命之子”的吉兆,以及来自太子的告诫——
这四皇子果真卑鄙,为了得到吉兆,竟然想污他清白!
以前周瑭不在乎这个,可是自从有了心上人,便在此事上多留了一个心眼。俗话说得好,清白可是男子最好的嫁妆!
昏暗的水下,周瑭看向那个匆忙游向自己的人影。
来人一袭石青色龙褂,确定是四皇子无误了。
四皇子身周侍卫无数,可没那个好心亲自跳水救人。
周瑭磨了磨牙,故意假装溺水,等待对方接近自己。
然后在离得足够近时,撩起腿,往那人身上狠狠一踹!
“——”水下传来模糊的惨呼声。
哈,解气。
一击即中,周瑭不再停留,揽住薛萌的腰,如一尾游鱼般往下游潜去。
直到人烟稀少,他们才一起上了岸。
“呼——”周瑭舒展了一下腰身,有些惊讶地看向薛萌:“二姐姐,你会水呀?”
他刚才便发觉了,薛萌完全掌握了闭气的技巧,被他带着游水的时候没有半点慌乱。刚落水的时候,她的狗刨式泳姿虽然奇怪,但起码能浮起来说话。
“那次之后,我就学了泅水。”薛萌下颌微扬,“你以为我还会在水里傻兮兮地扑腾着等你救么?”
“二姐姐真厉害。”周瑭笑眯眯的。
薛萌瞥过他,视线在他胸.前猛地停住,“噗”地笑出了声。
周瑭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笑容渐渐凝固。
只见原本丰盈的前胸只剩下了一边,另一边空空荡荡,不翼而飞。
香喷喷的大馒头。
家乡的味道。
说好了要带给哥哥尝一尝的……
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肯定又滑稽、又可笑。
周瑭努力牵了牵嘴角,心里却陡然空了一块似的。
自己多像啊,一只孤独的、可悲的落汤鸡。
他慢慢抬头,举目四望,可入眼只有黑黢黢的流水。
河灯漂到此处已沉了大半,零星几盏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寥落地摇曳着,几近熄灭。
这时候,周瑭才觉察到了河水的冷。
明明是盛夏,为什么心里比小时候那个冬天还要冷?
周瑭抱紧了胳膊。
或许因为那时候,还有外祖母宽大的毛裘,还有和他一起抱团取暖的哥哥吧……
“呼”。
温暖的毛绒绒罩在了他肩头。
一瞬间,周瑭还以为自己模糊了回忆和现实的边界。
可是回眸一看,竟然瞧见了那顶让他熟悉又陌生的獬豸纹青铜面具。
是薛成璧。
周瑭静静望着那面具,眼眶被河水激得微红,不知想了些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水珠“啪嗒”从他发尖滴落,淌过脸蛋,画出一道泪痕。
面具之后,薛成璧似乎极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手,揉搓少年湿漉漉的鬓发,拇指揩去少年脸蛋上的水珠。
动作粗暴得如同泄恨,力道却极为温柔,仿佛饱含了无尽的宠溺和温柔。
“周瑭。”切齿中有几分无奈,“为何不高兴?”
他的手很冰,湿漉漉的,显然也在河里泡了许久。
“丢了。”周瑭低声道,“我的馒头丢了。”
“以后想要多少我都给你。”薛成璧道。
周瑭望向他,嗓音闷闷的。
“可那个,是特地为哥哥留的啊。”
薛成璧的心脏蜷缩了一下,泛起甜蜜、酸涩的黑色汁水。
这样的目光……他简直受不住少年这么看自己。
他移开视线,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
“那是不是你在找的东西?”
周瑭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群群锦鲤正在河里翻腾着争食。
而它们争的“食”,赫然是一大团泡发了的、白白胖胖的馒头。
“……”
夜风徐徐。
两个人一起蹲在河道边,周瑭从胸.前掏出另一只馒头,一瓣一瓣掰成小块,扔进水里喂锦鲤。
他静静看着锦鲤,薛成璧静静看着他。
等到最后一块馒头葬身鱼腹,周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心情已经好多了。
一些刚才被忽略的念头冒了出来:
在他跳桥之后还有两声落水声,一个是流.氓,另一个想毕就是薛成璧了,一路跟着他游到了这里。
是凑巧在桥上碰到呢,还是说……哥哥其实一直在跟着自己?
如果一直在关注自己的话,那岂不是塞馒头的事也全被看到了……
周瑭顿时有一种想要跳河逃跑的冲动。
恰在此时,薛成璧问起来:“那两团‘馒头’……”
周瑭立刻打断:“我可以解释的。”
薛成璧在面具之后发出一声鼻音,大概是笑了一下。
“晚间风凉。上马车再说。”
一个幽幽的女声忽从他们背后传来。
“现在你们想起冷了。”
薛萌表情一言难尽:“刚才你们谈情说爱的时候,我打了好几个喷嚏,怎么就没人想起来呢。”
“……”
最后,他们分别坐了两驾马车。
他们都需要换掉湿透的衣服,薛萌自己一驾,周瑭和薛成璧共乘一驾。
进了车厢,周瑭才想起这么分不太对劲。
然而薛成璧似乎完全不介意“男女有别”,一上车便动作自然地开始解盘扣。
衣服湿透后紧贴着他的身体曲线,显出倒三角的完美身材,甚至还能隐约看到肌肉的轮廓。
周瑭不小心扫到一眼,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等等,哥哥,这、这不太合适吧?”
“有何不可?”薛成璧淡淡道。
“我们明明说好了,不许在人前乱脱衣服。”周瑭底气渐足,“当时哥哥发过誓的!”
“那时我说,永远不在‘外人’面前乱脱衣服。”
薛成璧轻笑一声。
“你算不得外人。”
周瑭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然后慢慢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眼见着对方就要露出肌肤,他终于找到了车厢内的机关,手忙脚乱地一拉,登时软帘垂落,将车厢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空间。
片刻的安静之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是对方在换衣服了。
周瑭红着脸呆怔了许久,才慢慢褪下湿掉的胡服。
……“不是外人”。
公主说他不是外人诶。
对方都已经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他再没有表示,就太没有担当了。
不说不行,不说不行。
今晚是乞巧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想要坦诚是最合适的时机。
他今晚一定要表白自己的心意,还有……将自己性别的事,向公主和盘托出。
在咚咚的心跳声中,周瑭鼓起勇气,微颤着开了口。
“我……”
下一瞬,薛成璧的话音从帘子对面传来。
“这几日,我审问了长庆公主。”
周瑭被打断,只好接话道:“审问她?……为了职务?”
“不。”薛成璧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留宿长庆宫那一晚,到底和她发生了什么。”
周瑭“啊”了一声,有些困惑。
“在得到答案之前,我忍不住去猜想。”
薛成璧嗓音微哑。
“……猜想她可曾拥你入眠,可曾与你耳鬓厮磨,可曾在你的肌肤上落下吻。”
周瑭从未想过会从对方口中听到如此出格的话。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一下子懵住了,脸上一红,又一白。
然而薛成璧的语速渐快,似乎有某种阴暗的情绪在喷涌,疯狂又可怕的话语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流出。
“……你全身都泛起了只有她一个人见过的红潮,牙尖碾磨过你的耳廓,你为此发出愉悦的叹息,那是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听到过的美妙声音……”
“不要再说了。”周瑭胸膛起伏。
“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他感到了被冤枉的委屈,“哥哥怎会这样想?”
帘子对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良久,传来一声自嘲的低笑。
“——我会想到那些,是因为我想对你做相同的事。千遍、万遍。”
周瑭怔住。
“我想拥抱你,亲吻你。”
“想让你露出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的表情,发出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薛成璧嗓音沙哑,满腔渴求仿佛压抑到了极点,再也藏不起、遏不住。
倾泻而出。
“……只做你的兄长早已无法餍足。”
“我想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周瑭,”他微微笑了,“哥哥是不是很可怕?”
第55章 晋.江.独.家.首.发
好半晌, 周瑭那边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然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渐次响起,薛成璧能想象到少年动作急切, 带着慌张。
薛成璧唇角紧绷, 耳畔嗡鸣。
强烈的紧张和自我厌恶感袭来,几乎扼碎了他的咽喉。
果然还是怕了。
穿上衣服, 想要逃走么?
下一瞬,“唰”地一声,阻隔他们的布帘被拉开, 周瑭倏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少年衣服穿得很急,领口皱皱巴巴地叠在一起。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眼圈微红,不知是气得,还是别的什么。
“我觉得这种话还是要穿好衣服, 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他先是短促地解释了一句。
薛成璧看向他, 面具孔洞后的眼眸晦涩难明。
周瑭咬了咬唇, 突然就胆子很大地伸出手, 摘掉了那顶面具。
猝不及防地,薛成璧暴露出了自己的脸。
暴露出了伤疤、苍白的脸,还有失去了血色的薄唇。
他在惶惶不安, 和他一样。
他无比地重视心上人的回应,也如同他一样。
在朝堂和战场上所向披靡、无所畏惧之人, 此刻却如此敏.感而脆弱,等待着他的回应,恰如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 周瑭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