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怖的沉寂。
周瑭脑海中一片嗡然,回神时,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所以圣上破例封我为县主。”
“是。”
“所以长庆公主从小发誓终生不嫁,她不出宫,不出城,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被允许。她必须是皇家的人,不能外嫁。”
“是。”
“所以长庆公主想让我与太子联姻,是为了帮他夺位。”
“……是。”
最重要的那一个,周瑭卡在嗓子里没说。
所以,他才必须是女子?
如果不是父母为他隐瞒性别,他早就死在了屠刀之下。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原来母亲为了他能活下来付出了那么多。如果稍有破绽,不只是他,整个武安侯府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至于预言本身——对于神鬼之说,周瑭一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灵魂穿越进小说里这种事都发生在了他身上,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让周瑭毛骨悚然的是,原书里根本没有提及这个预言。
或许是预言秘而不宣,没有被写进书里;而更大的可能是——那个预言本身就是因他而生的。
多么巧啊。
一个特殊的穿越者,恰好被预言为天命之子。
助纣为虐、惑乱朝纲;家国倾覆、改朝换代——那是无定上师看到的未来。
原来,他将会是这么可怕的存在吗?
周瑭想起什么,蓦然抬头看向薛成璧:“哥哥,你……相信这个预言吗?”
“无所谓信或者不信。”薛成璧道。
周瑭不解:“什么?”
薛成璧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眼。
“预言是真是假,信与不信,天下太平也好,家国倾覆也罢——不论如何,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亦或左右你的意志。”
他语速很慢,似乎是为了周瑭听清楚每一个字,听清楚他话语里的郑重。
“即便你是男子,我也同样会站在你这一边。”
听完这一席话,周瑭整个人都在颤抖。
半晌,他才带着一点哭腔,笑道:“如果方先生在,一定会骂我把四书五经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成璧道:“若训斥也理当斥责我。为何是你?”
“因为听到哥哥这样…这样悖逆不轨的话,我竟然不想反驳。更可怕的是,我竟然由衷感到高兴。”
周瑭红着眼圈:“……我好自私。这太罪过了。”
薛成璧微微一笑。
笑起来时,他眉眼的弧度很温柔,但猩红伤痕和朱砂痣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恶鬼的引诱。
他抬手将周瑭揽向自己。
“这不可怕。你没有错。”薛成璧嗓音低沉,犹如蛊惑,“是那些仁义道德欺骗了你……你没有义务为任何一个人牺牲自己,也不该为诞妄之言否定自身。”
周瑭有些疲惫倚在他肩头,没有点头也没反驳,似乎在挣扎。
薛成璧垂眸微笑。
就算他大逆不道又如何?世人的谩骂、鄙夷、唾弃,他从幼时便遭受过太多,早已不在乎了。
毋庸置疑的,如果全天下都与周瑭为敌,那么他就为周瑭厮杀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他的血液会溅射在少年的脸颊上,那样的场景,光是想象就让人心动神摇。
或者更好——他已然战死,而他死去的血涂满了少年全身,最好遍布每一寸肌肤——他冰冷的血液将被少年的体温捂暖,然后灼烧、沸腾。
那时,周瑭一定会为他而哭泣吧。
他希望周瑭的泪水淌入自己僵硬的喉管中,或者落在他静止的心脏上。
那样他的胸腔里就会跳动起,比活着的时候更热烈的生命之火。
经历数次生死一线之后,薛成璧已然想得很清楚了。
倘若不能拥他入怀,生亦何欢;倘若能与他互相占有,死亦何惧。
这次回来,他的目的非常明确。
要么死去;
要么颠覆司天监,颠覆这个王朝——从太子、帝王、乃至全天下手里,夺回他的所爱之人。
第54章 晋.江.独.家.首.发
薛成璧很庆幸, 此时周瑭低着头,看不到他眼里的疯狂。
少年脑后扎了一个小发髻,蔫哒哒的有些低落, 余下的发丝自然垂在肩头背后, 如绸如缕。
不过消沉的状态从来不会在周瑭身上停留太久,没过一会儿, 他便恢复了振作。
“预言之事可信,但不可尽信。或许我是特殊的那一个,但不一定就真如预言中所说的那样结出恶果。事在人为, 我了解自己,不是会做恶事的人。”
“就像哥哥说的那样,为了一个预言而否定自己,确实太荒谬了。”
“不过……”
周瑭坐直了腰,在薛成璧对面端正坐姿, 与他平视。
“万一, 万一真有一日, 如果我无意间对黎民苍生造下恶业, 那么我会倾尽余生偿还世间,然后用最痛苦的方式,亲手了结自己。”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他语气里的认真证明那并不是夸夸其谈, 虽未立誓,但这些话的真实性胜过任何誓言。
薛成璧毫不怀疑, 周瑭真的会那么做。
用最痛苦的方式亲手了结自己……么?
他垂下眼眸,瞳色幽暗。
周瑭的手放在了他攥紧的拳上。
“我有一事,非要哥哥帮忙不可。”
“何事?”薛成璧问。
周瑭道:“我想你, 做我的刀。”
薛成璧慢慢掀起眼帘。
“做我的刀——悬在我颈上的刀。”周瑭眸光专注,“如果只有我一个人, 尚还不能万无一失。要是有哥哥看住我,在我做错事的时候阻止我——惩戒我,如此我便能全然放心了。”
有半晌,薛成璧眸光凝固,薄唇紧绷成一条直线。
“可以吗?”周瑭有些忐忑。
薛成璧嘴唇翕动:“你当真这么想?”
“当真。”周瑭道。
他注视着对方,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自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汇聚成了一抹复杂的、他看不懂的神色。
最后,薛成璧睫羽微颤,缓缓融化成一个微笑。
“……那便,如你所愿。”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周瑭感觉眼前又是光明一片了。
他突然间想到一处疏漏,连忙跳起来补充:“当然,这是假设我是男子的情况下才需要做出的预案。方才哥哥也假设过我是男子,不知不觉就接着想了……”
薛成璧“嗯”了声,也不反驳,翘起的眼尾似乎藏了一丝戏谑。
说实话,关于性别这件事,周瑭心里很复杂。
隐瞒终归不可取,他又想尽快让公主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又很害怕真相暴露时对方的反应。
所以有时候他会故意在对方面前露出一点兔尾巴,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希望能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对方认识到这个真相。
可是、可是刚才他的兔尾巴都快晃成花儿了,公主怎么还是一无所觉啊?
天真得让人担心……
周瑭在心底叹了口气。
马车行至半程,时间已经不多了。见此周瑭只好暂且放下私事,再度提起正事。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哥哥可能还不知道,昨晚我在长庆公主殿下那里留了宿。司天监不会察觉到侯府和长庆宫有所联系吧?”
薛成璧稍显放松的神色一寒,当即微眯了凤眼。
“她对你做了什么?”
“啊?她……”周瑭不太能跟上对方的思维,“殿下派女官去侯府请我,私下里请的,应该没人发现;还让我钻狗洞,就是宫墙东边那个……”
他详细地叙述了他们的秘密行动,以免漏下关键信息,最后悄小心地问:“会有人知道我昨晚住在长庆宫吗?”
他可不想因此“荣获”司天监的注意,更不愿因此牵连到侯府。
薛成璧拨弄着刀鞘上的纹路,口中道:“长庆公主为人强势孤僻,曾数次以死相胁,逼迫皇帝撤除所有监视。她宫里暂时是安全的。如果执金吾没有发现你的行踪,那么司天监也不会得知。”
周瑭松了口气。
紧接着薛成璧问:“夜里你在做什么?”
“唔?”
“在萧含君的寝殿里,做了什么?”
薛成璧似乎情绪不佳,对长庆公主直呼其名,连尊称都不叫了。
周瑭讪笑一下,慢慢移开视线:“我就是……嗯,睡了一觉啊。”
其实他没睡,因为害怕暴露性别所以不敢睡。他不敢如实以告,心虚之下眼神顾盼流离,露出的一小截脖颈泛起了红。
他撒谎时的神情,薛成璧再熟悉不过。
睡了一觉。
都住进了寝宫,就只是简单地,睡了一觉么?
男子垂眼遮下眸中神色,重新戴上了青铜面具。
“停车。”他嗓音很冷。
马车转入一条无人小巷。
周瑭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他笑着道了别,期待着看到公主也回给他一个美美的笑。
然而直到马车离开,薛成璧也没有摘下那张面具。
周瑭开始没当回事,轻功跑了半程,才忽然反应过来。
“好像……”
“哥哥好像,生气了?”
*
此后的几日,周瑭没有再见到过薛成璧。
倒是不断有流言从宫里传出:
先皇后忌日那天,薛成璧护送长庆公主回宫,将公主遇刺之事如实以禀,只隐去了周瑭不提。
帝王闻之大怒,当场赐死了长庆公主身边知情不报的女官,并委任薛成璧搜捕刺杀公主的主谋。
“只是有一事蹊跷。”景旭扬双手揣进广袖里,“咳,周娘子,你有在听吗?”
周瑭还在怔然想着那个带自己进宫的女官。
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人,竟就如此轻易地死在了圣旨之下……他心中滋味莫名,故而有些心不在焉。
见景旭扬不满,周瑭只好拉回注意力,问:“什么蹊跷?”
景旭扬道:“我想不通,圣上为何要委任薛二查这么重要的案子?平定边疆之事,侯府虽居功至伟,但涉及皇嗣,圣上总该派亲信去办。前日还是圣上头回见到薛二,如何谈得上亲信二字?”
周瑭想了想,了然地发出一声“哦——”。
“你知道什么?”景旭扬扬眉。
周瑭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
“你知道,但你不说。”景旭扬“呵呵”一声,“咱俩这么铁的关系,你还跟我藏什么小秘密?”
铁?周瑭瞟他一眼。
塑料还差不多。
“你再怎么乱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一口咬定。
其实对于一个穿书者而言,找到原因很简单。
薛成璧的相貌与其母妃像了七成,圣上只要见一眼便会心生疑窦,自然会找机会将疑似“皇子”的人留在身边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