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殿的尽头,金筑间、屏风前的宝座上,正坐着今日宫宴的主人,大虞当今皇帝。
“朕已等你许久了。”
薛成璧刚一踏入殿门,皇帝就远远向他招手。
薛成璧行至宝座前,拜道:“恭祝圣上龙体康泰,国运昌盛。”
周瑭紧随其后,献上贺词与贺礼。
“快快请起。”皇帝道,“朕特地唤刘全牵了马在宫门口等你。怎么,你没有碰见他吗?”
薛成璧回道:“臣妹卧病多年,病体羸弱,须得臣从旁相护。只是刘内监谨遵宫规,未准臣妹骑马进宫。臣唯有弃马与臣妹相携进宫,才能既守了宫规,又全了兄妹之谊。”
周瑭听他一句接一句的“臣妹”听得耳朵发热,还要配合着薛成璧的说辞,做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皇帝一听薛成璧这番说辞,面有愠怒,骂了老太监一句“不识变通”。
他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太监便从他身旁走来,将薛成璧请向自己的席位。
薛成璧的坐席坐北面南,就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
往常宫宴,那个位置都是留给太子的。
周瑭看得心惊肉跳。
正在此时,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传来。
“来,嘉定,到本宫这里来。”
是皇后。
周瑭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嘉定县主”是在叫自己。
皇后是太子的养母,她容颜端庄,虽然在极力装作慈祥温柔,但还是给周瑭一种很严厉的感觉。
他福身称是,转身时与薛成璧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短短一瞬间的眼神接触让他安定了下来。
哥哥说过,“一切有我”。
一定没问题的。
由侍女引着,周瑭在皇后左边的位置坐下来,接受对方的审视,以及名为话家常、实为试探拉拢的言语交锋。
周瑭神经紧绷,应付得滴水不漏。
直到开宴前,一个人在他身旁的位置落了座。
是太子。
“周娘子。”萧翎向他行礼。
一别三年,萧翎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外表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连行礼都显得冷肃。
周瑭回礼,心脏渐渐沉了下去。
在场每一个人的坐席位置都是精心排列的,让他坐在太子旁边,到底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他的婚事,今晚就要定了吗?
看来今夜之事必将无法善了。
好像还嫌他麻烦不够多似的,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粗糙的、又极富少年感的男音。
“别来无恙,周瑭。”
周瑭回头,第一时间甚至没认出对方是谁。
然后才有些犹疑地,有些不可置信地道:“……萧晓、不,裕王世子殿下?”
萧晓晒黑了很多,王府娇养出来的奶油似的皮肤,染上了健康而成熟的麦色。
他也长高了许多,可能比周瑭还高一些,阴影投下来,罩住了周瑭的眼睛。
最大的变化是——萧晓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傻乎乎地唤他“小美人”了。
“周瑭。”
裕王世子黑峻峻的眼睛似乎饱含恶意,像鹰在打量一只兔子,揣测从哪里下嘴更美味。
“这三年来你用各种借口搪塞我,躲着不见我。”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说罢他抬起眼,朝着上方薛成璧的位置看去。
薛成璧恰巧也在此时看过来。
萧晓唇角挑起一个挑衅的笑,然后堂而皇之地从周瑭的发髻上,摘去了一枚珠花。
——雕刻成梅花的那一枚。
薛成璧眼神瞬间冰寒。
第57章 晋.江.独.家.首.发
珠花陷在萧晓手里, 反复把玩。
“阿晓,休得无礼!”萧翎低斥。
萧晓嗤笑一声:“人还没嫁进东宫,太子哥哥就开始护着了?”
称呼“太子哥哥”的时候, 讽刺意味极浓。
萧翎眉心一蹙, 肃声道:“把珠花物归原主,否则——”
否则你可能会有危险。
后知后觉地, 萧晓的手腕间传来一股剧痛。
不知何时,周瑭牢牢捉住了他把玩珠花的那只手。
萧晓想抽回来,竟一下子没能挣脱。
“世子殿下这就急着要走了吗?”周瑭怪道, “三年未见了,我还想和殿下好好叙一叙同窗之谊呢。”
他笑容礼貌,攥住萧晓的手腕,把对方强拉到自己身边。
用力之大,都能听到萧晓的骨头在咯吱作响。
萧晓本可以使出更大的蛮力抵抗, 但从周瑭的手与他皮肤接触的那一点开始, 一股酥麻感渐次扩散至全身, 闹得他连三成的力气都用不出。
所以从旁人的角度看起来, 就像萧晓主动凑近了周瑭。
“少女”的红唇几乎贴在了他耳畔,吐息如兰:
“萧晓,你、想、挨、揍、吗?”
是咬牙切齿的男性化嗓音。
萧晓:“……”
他双膝一软, 险些就地跪下。
“珠花还我。”周瑭笑容乖巧,语气发狠。
萧晓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抓住他的哪里是皓腕柔荑, 那只手薄茧尚存,那分明是一只常年练刀的、武者的手!
一瞬间,萧晓又回想起了初见时, 红裙“少女”旋飞上马的潇洒一幕。
砰砰砰。
他双目失神,喉头滚动了一下。
趁此机会, 萧翎夺去了萧晓手中的珠花,再借由宫女之手,将之递回给周瑭。
失魂落魄的萧晓也被宫女们请走。
小插曲结束,皇后给宫廷史官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将此记入起居录之中。
附近注意到此事的其他官员,也纷纷跟着眼观鼻、鼻观心,告诫自己三缄其口。
心里却忍不住想起了若干年前裕王世子上侯府提亲的八卦。
当时周瑭还不是县主,还只是个没爹没娘的落魄表姑娘呢。
这个嘉定县主,了不得啊。
周瑭对此全然不知,正忙着用丝绢擦拭珠花。
“见笑了。”萧翎对他歉然道,“圣人怜阿晓幼年失恃,又念着与裕王叔的情谊,这些年确实有些娇惯了。阿晓对你我的关系有些误会,行事唐突之处,还望周娘子见谅。”
周瑭笑道:“不碍事。我把他当小孩看的。”
“他算不得孩子了。”萧翎抿唇,“阿晓在禁军历练三年,学有所成,如今已然是御前带刀侍卫。”
御前带刀侍卫?
周瑭挺意外的。
好像确实看到,萧晓佩了刀,身后还背了一柄长弓。
可是刚才萧晓连他的手都挣不开,一看就是颗小趴菜,怕不是纯靠关系上位。
虽然这么想,周瑭嘴上还是道:“那就恭喜他了。”
这个话题结束之后,萧翎便没有再提起新的话题。周瑭也不主动搭话,毕竟正式场合要避嫌,少说少错。
可是仅仅是这几句交谈,看在有心人眼里,都代表了某种讯号。
太子性冷,不近女色,周瑭是唯一和太子交流过三句话的官宦“女子”,刚才这一场对话已经算是“言谈甚欢”。
更听闻,前几年长庆公主的生辰宴上,太子曾公开出面维护对方,周瑭被封为县主时,太子就在当场。
……这个嘉定县主,可真了不得啊。
宫宴的中心处,在皇帝和群臣的劝酒之下,薛成璧又饮尽一盅酒。
酒很烈,他思维一片清明,情绪却一直被牵引着、勾动着。
他在看周瑭。
毫不掩饰地盯着看,公然向所有人昭示自己对周瑭的在意。
目光执着之处,甚至让他身旁的宫女觉得害怕。
周瑭若有所觉,抬脸与他四目相对。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周瑭都似乎能察觉到他的不悦。他愣了愣,似乎在想为什么。
随后,周瑭灵机一动。
他拿起擦拭干净的珠花,朝主位这边晃了晃,将珠花小心地插回了自己的髻鬟里。
然后朝他笑着眨一下眼,比了个拇指。
这是他们之前约定的暗号,表示“我很好,哥哥放心”。
……没心没肺。
薛成璧垂眸,曲指轻轻弹了一下酒盅。
因为烦躁而锁起的眉峰,这一刻终于有所舒缓。
周围的官员们见了,又双叒在暗地里啧啧称奇。
……这个嘉定县主,可太了不得了啊!
“父皇圣寿,儿臣亲为父皇调.教绝色舞姬十二人,为父皇献上一曲。”
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响起。
周瑭从薛成璧那里转移开了注意力,看向殿中。
发话之人脚步虚浮,面色青白,虽然相貌继承了皇家的优良基因,但全身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猥琐气和阴险感。
周瑭瞬间就能肯定,此人便是四皇子。
……被他一脚踹废的四皇子。
四皇子那些冠冕堂皇的祝词如流水般划过耳畔,只见他拍了拍手,便有十二名貌美的异域舞姬入得殿来。
当弓弦乐和击鼓声响起,周瑭才猛然惊觉。
这是北疆的乐曲,这些舞姬全部都是回鹘女奴。
她们都是薛成璧母亲的同族!
其余宾客也同样发觉了此事。
最先表示反对的是皇后。
她出口斥责道:“这等腌臜之物,莫说污了圣人的眼,就且说蛮夷皆怪力,若是伤了圣人,该当如何?”
四皇子夸张地笑了,展开双臂往下压了压,似乎是嫌他们太大惊小怪。
“皇后无须担心。既是圣辰贺礼,儿臣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
说着,他一撩舞姬的裙裾。
只见舞姬们双足皆佩戴着银色锁链,锁链上有铃铛,一动便叮铃作响。
四皇子牵起锁链,就像牵一连串宠物羔羊般环绕殿内,向宾客们炫耀自己的所有物。
尊严被践踏在地上的,不仅仅是回鹘舞姬们,还有身为回鹘公主之子的薛成璧。
周瑭手足冰冷。
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不引人注意,悄悄瞥向薛成璧。
却见对方并没有他担心中的失态,而是维持着端正优雅的坐姿,甚至唇角还噙着笑,以一种赏玩的姿态睨着那些女奴。
周瑭知道,那全都是装出来的。
现在哥哥心里一定非常、非常不好受。
四皇子没能从薛成璧身上得到想要的反应,脸立刻沉了一下。
他呵呵笑道:“二皇兄还真是冷血无情。”
——他叫他“二皇兄”。
而皇帝没出言反驳。
人声鼎沸的宫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会在这一刻被揭穿,成为定论。
“同族受苦,”四皇子恶意地诘问着,“二皇兄就不心疼吗?”
兄弟失和,当庭对立,皇帝却丝毫无所表态,甚至乐见其成。
他也拭目以待,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儿子,到底是属于大虞,还是外族。
薛成璧的视线从舞姬那里,缓缓移到了四皇子身上。
好像这才正眼看他。
“五百二十九人。”他道了一句。
四皇子:“什么?”
“回鹘、契丹、突厥、铁勒、室韦、靺鞨,还有汉人。凡我大虞之敌,不论何族,死在我刀下的已有五百二十九人。在我麾下将士手中毙命者,更不知凡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