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翎立即伏跪在地,一言不发地承受帝王的怒火。
周瑭反而直起了腰背。
“臣与太子殿下相交寥寥,此前并不知殿下也知晓此事。”
他直视着皇帝。
“圣上既以臣为天命之子,孰不知天命之子生而有灵,本就通晓生前身后之事?”
少年双眼极黑,又极亮,令人心悸的漂亮。
在他看向皇帝的时候,眼里没有那种臣子对于君主天生的遵从和敬畏。
被这双眼睛直视时,皇帝感觉到自己和对方是平等的,甚至自己是被一个……一个来自更高层时空的人,俯视着。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曾经那些被皇帝忽略的疑点便冒了出来。
十八岁点为探花。
十五岁救过储君。
还有更早的时候,他派人暗杀薛沄,薛沄明明十死无生,却诡异地平安归来。
那时候,她正怀着周瑭,即将临盆。
……
这一次,轮到皇帝冒出了冷汗。
周瑭再叩首,起身,掷地有声道:
“臣虽为天命之子,却不能护佑大虞边疆太平,实乃臣之过错。”
“因而臣在此,请自罚一杯。”
皇帝在尊位上,阴晴不定。
百官面面相觑,群龙无首。
寂静中,端着酒的大太监来到周瑭身边,和蔼道:“此物甚苦。县主,不怕么?”
周瑭眉眼弯了弯。
“我不怕。哥哥吃什么样的苦,我便陪他吃什么样的苦。”
“就算无缘夫妻,我们亦已约定终生,在月老那里已造了册的。有情人当同甘共苦,方不负彼此。”
这才是他最终想要表达的态度——他想告诉皇帝,若想杀害薛成璧,那么自己也绝对不会苟活。
那他的大虞,可就没有天命之子了。
笃信此道的皇帝,真的胆敢毁掉大虞国运的象征吗?
听了这话,皇帝是什么心情周瑭不知道,但他看见,持酒的大太监笑了。
是那种老人看着后辈,满怀善意的笑。
大太监没有出声,背对着尚处于混乱中的皇帝,悄悄向周瑭挤了挤眼。
然后颤巍巍地把酒倒进了周瑭的小瓷杯里。
周瑭眼睛微微一亮,不动声色地低头接酒。
大太监在向他暗示——酒是安全的,酒里没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周瑭立刻就想将这个好消息传达给哥哥。
他垂着眼睛觑向薛成璧。
这一看,惊得手一抖,差点把酒泼出去。
薛成璧正紧紧凝盯着他,凤眸里血丝密布,眼神发狠,似有泪光,表情说不出的可怕,好像下一秒就会暴起,做出任何疯狂的事。
周瑭还记得对方被四皇子为难时,那种飞扬跋扈、一览众山小的样子。
还有被帝王逼问时,那种镇定自若、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样子。
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人。
现在哥哥看到他暴露在危险之中,一定怕了、慌了、急坏了吧?
自己擅自行动,终归还是让对方担心了。
周瑭揪心于对方的状态,同时心底被微微烫了一下。
他朝对方翘了翘唇角,持酒盅的手,偷偷竖起拇指。
“我没事,酒里没毒,不要担心”!
在知道这酒无毒之后,周瑭看这酒的颜色,分明就是漂亮的桃花粉,还挺喜庆。
喜庆得像……
他脑子一抽,又无声地向薛成璧说了三个字。
说完,便像被自己羞到了似的,飞速垂下了脑袋。
脸颊和脖颈有些烫红。
薛成璧愣了愣。
他找回了几分理智,细细分辨周瑭方才做出来的口型,查看里面是否有关键信息。
可是怎么分辨,也只能拼出来那三个字——
“交”、“杯”、“酒”。
第59章 晋.江.独.家.首.发
周瑭也觉得自己过分。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哪里是谈情说爱的时机呀?
可他就是一瞬间想到了“交杯酒”三个字,又因为好怜爱哥哥,脑子一热就那么说了。
希望对方没看懂才好。
哥哥只需要知道, 这酒没有毒就好。
想起此事周瑭便觉得后怕——薛成璧之前一定以为那是毒酒, 如果刚才自己没有站出来,难道对方真的会毫不反抗地饮毒自戕吗?
不, 那绝不是对方的风格。
或许……
身旁,薛成璧突然暴起。
“圣上小心!!”
惊叫声、怒吼声、侍卫拔刀声、叮咚的铃音声。
一息之后,周瑭抬眼向尊位看去, 瞳孔猛缩。
一名回鹘舞姬手持短匕,目光狠厉,寒芒如流矢般刺向皇帝。
哧地一声,匕.首没入血肉。
薛成璧在皇帝面前,以身相替, 用自己的肉.身挡住了舞姬的刺杀。
他痛哼一声, 同时徒手箍住了舞姬的脖颈。
舞姬深深地看了薛成璧一眼, 面孔陡然变得狰狞, 用回鹘语发出了一连串咒骂。
嗓音嘶哑可怖,带着刻骨的仇恨。
拧断她的脖颈本来只需一瞬间,薛成璧却不知为何, 没有立即下手。
嘣、嗖——
一支羽箭射穿了舞姬的头颅。
萧晓放下长弓,居高临下地睨向薛成璧:“这一回, 是我赢了。”
薛成璧没有回应。
他支撑不住似的,松开了尸体的脖颈,捂住胸.前的伤口, 踉跄着摔倒。
鲜血捂不住,从伤口中汩汩流出。
被血色刺了一下, 皇帝这才从惊变中反应过来。
“……救驾!”
“太医,传太医——!!”
百官恐慌不已,有的趁机慰问皇帝,有的站起来茫然四顾,还有的已经躲在了柱子后面。
周瑭早已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薛成璧身旁,从他身后撑起他的肩膀,让对方以半卧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彩帔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周瑭利落地用彩帔在对方伤处裹了三圈,缠紧,双手用力按住伤口,以减缓血流的速度。
一切都是出于身体本能。
其实直到现在,周瑭的脑子还没转明白。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刺杀、救驾?
可是……
老太医被御前侍卫们架着赶来,周瑭刚好认得,是小时候经常来侯府给哥哥看病的康太医。
康太医看了伤势,不住地摇头叹息。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在薛成璧伤处涂了什么,还往他嘴里塞了好几颗药,就仿佛对方要伤重不治了一般。
周瑭茫然地配合着康太医,看他大动干戈地救治哥哥的身体。
虽然遇刺的那一瞬间,周瑭的心脏险些停跳。
可是……
可如今看来,这伤势分明没有大碍,甚至比救太子那一次受的伤还要轻。
周瑭只压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可是当薛成璧吃下成分不明的药丸、又遭受了康太医的一顿擦药之后,血又被挤了出来。
再加上舞姬惨死时喷溅出来的鲜血,此时的薛成璧大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状况极为惨烈。
皇帝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见此露出了不忍之色。
此时,四皇子带来的十二名舞姬中,一人当场被射杀,其余十一人已全部咬舌,无法提供任何情报。
她们被银链锁在了一起,本来毫无威胁,但在刚才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十一名舞姬无声无息地将双脚脱臼,为的就是在那一个人行刺皇帝时,不拖累对方。
她们来了,就从未打算活着走出这大殿。
“最后,”皇帝略微颤抖着问,“那刺客对朕的皇儿,说了些什么?”
景旭扬行一礼,翻译道:“‘叛徒,恶魔。屠戮同族的凶手。’在回鹘族中,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皇帝沉默。
“让圣上受惊……臣万死难辞。”
薛成璧咳了几声,强撑着想要起身。
皇帝抬手,似乎想让他躺着。
但薛成璧没有停下,他瞥了一眼尤在头骨酒碗里晃荡的酒液,惨笑一声。
“父皇恼了儿臣罢。”
“儿臣自小孤苦,每每见幼弟向父亲索要赠礼,臣内心都渴求着与家人团聚。故而一见父皇,便失了分寸。殊不知天家父子不同平常……”
在周瑭的搀扶下,薛成璧重新跪在了皇帝面前。
噗地一声,他呛咳出了一口血沫,顺着唇角淌落。
“错就错在儿臣太过重情。若是为了守护家人……就算是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
说这话的时候,薛成璧紧紧地握住了周瑭的手。
但他的眼睛,却直直望向皇帝。
那双异于汉人的浅色凤眼,看似凉薄无情,然而当他专注地看着人时,又似极为深情。
那双眼让皇帝恍然回忆起,二十余年前那个金色头发、浅色眼睛的回鹘公主。
他心弦一阵颤动。
周瑭能看出,皇帝的内心在剧烈挣扎。
此时,薛成璧已经重新端起了那碗酒。
他抹掉唇畔残血,轻笑着垂下了眼。
“臣妹从小吃不得酒,一吃便醉。”
“……为免他御前失仪,臣便替了他这杯。”
说罢,便将碗送向嘴边。
“准了!”
皇帝猛地大喝出声:“朕准了!”
“快把酒放下。”
“——你们的婚事,朕准了!”
大太监夺去了薛成璧手中的骨碗。
他手一扬,那微红的酒液便泼洒在了大殿上,与鲜血融为一体。
再也无人能查证,那到底是毒酒还是果酒。
随着那一泼洒,周瑭一直悬起的心,终于能够安然落下。
他们的性命终于保住了。
还有……
“婚期,就交予司天监拟定吧。”
还有,他们终于正式订婚了。
周瑭低着头,不敢让别人发现自己亮晶晶闪动的眸光。
皇帝揉了揉眉头。
“三法司何在?把四皇子和与刺客牵连者通通抓起来,查,究竟是谁给了她利器,又是谁想暗害于朕!”
“至于皇儿……”他看向薛成璧。
因为失血,薛成璧似乎有些虚脱,此时半阖着眼,大半个身子靠在周瑭身上,似依恋,又似占有。
想把他留在宫中的念头转了一个来回,皇帝顿了顿,容颜有些疲惫。
“只要有太医跟着,就都随你去吧。”
*
周瑭和康太医一起,搀扶着薛成璧进了马车。
或许是不放心他们的安全,皇帝派了侍卫随马车守卫,所以在回侯府的整段路程上,他们都没说一句话。
周瑭默默擦拭着薛成璧身上的血,那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只有很少是他自己的,而且也已经不再流出更多了。
薛成璧轻靠着他,一言不发。
周瑭觉得,那股沉默不仅是因为忌惮皇帝的耳目,更是因为,薛成璧本身便很疲惫。
对方的心里压了沉重的东西,而周瑭尚不知晓。
在进到侯府、进入房间内的一刻,薛成璧便不用再装作重伤。
他站直身,捏了捏周瑭的手指,朝他微微笑道:“我去沐浴更衣。”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连并那份沉重也要重新埋藏于心底。
屏风后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声,但周瑭此时半点旖.旎心思都生不出。
“嘎吱”,薛成璧推开门,就要出去。
周瑭直觉不安,终于决定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