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还有一道不太让人舒服的视线夹杂其中。
周瑭抬目瞥了一眼。
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男子,面容年轻,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站在了帝王的身侧。
虽然以前没见过,但周瑭瞬间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无定上师。
上师抬起了透明的眼睫,粉色的眼瞳与他对望。
仿佛一捧雪水浇过脊梁,周瑭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对方看透了……就连真正的性别也暴露无遗。
在恐惧没顶之前,他定了定神,当即回视。
他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薛成璧那种平静的、很有力量的眼神,努力把自己变得和对方一样牢不可破。
上师收回了视线。
“上师。”皇帝在此时发问,“上师夜观天象,可知天意如何?”
原来在刚才,早朝已经进行到了圣辰宴行刺一案。
昨日大理寺通宵达旦,从数百名宫人之中找出了给舞姬送匕.首之人。
是一个小太监。
皇帝不相信这是一个独案,执意认为小太监身后还另有主谋。
然而,大理寺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那小太监就是不松口。到最后,血水一盆盆端出去,还请了太医吊命。
皇帝唯恐人死了、失了线索,便要刑部从旁协助。
此时,薛成璧站出来,以獬豸司指挥使的身份,自请审理此案。
皇帝无法决策,便求助于神鬼之说。
“圣人所求,在西南方。”无定上师道。
獬豸司在东华门,而西南方向是刑部狱的方向。
“那便交予刑部协理。”皇帝没有半分犹豫。
周瑭暗自咋舌。
他算是直观感受到巫术治国的可怕之处了。
且不说观星和所谓的乌坦神是否存在,就说只要司天监想,便可以依托神鬼之说编造任何谎言,直接影响国策的制定。
他用余光打量,许多官员垂下的眼睛里也带有幽色,只是面上不敢表露分毫怨言。
毕竟司天监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能让任何一名官员……乃至一个家族,灰飞烟灭。
“听凭圣上吩咐。”薛成璧起身,重新回到班列。
早朝只上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鸣鞭收尾。
今日的皇帝似乎颇有些不耐烦,面色颇为焦躁,在龙椅上躁动不安地来回变换着姿势。
中途,太监听命捧来一只匣子,皇帝当着百官的面,从中取出一粒硕大的黑色药丸吞入喉中。
不过这一粒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皇帝反而更加焦躁,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了朝。
在皇帝吃下那粒药时,周瑭看到,薛成璧的眼底一片冷色。
从左掖门出宫以后,周瑭正要去找哥哥一起去獬豸司上值,忽然被人叫住了。
景旭扬一脸耿耿于怀:“上朝前你朝我那么笑,是在打什么主意?”
“嗯?哦——”
周瑭左右扫了一眼,见哥哥不在身边,便拽着景旭扬的袖子,把他拉到了几驾马车之后。
在他视线所未能触及的地方,薛成璧看到他们二人鬼鬼祟祟的背影,慢慢眯起了眼。
马车之后。
确定不会被人发现,周瑭才小声对景旭扬道:“我想让你带我去南风馆看看。”
南风馆就是龙阳爱好者去的秦楼楚馆,也是周瑭唯一知道的、可以接触到很多男性性.工作者的地方了。
现在他很怀疑自己的性向,此外,还有另一个他连想都不敢多想的念头埋藏在心底:
——他的“公主”,可能、或许、说不定是个郎君。
所以周瑭无论如何都想去南风馆确认一下。
“?”景旭扬眼神变得诡异,“你一个小娘子,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周瑭面带窘迫地斜楞他一眼:“你管我?”
“态度这么恶劣?”景旭扬呵呵一笑,“上回那事儿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头天还告诉我说给太子党拉了个同盟,第二天你家哥哥就成了我们最大的对手。”
周瑭顿时蔫了。
这件事确实是他理亏。
他努力压下自己的羞臊,嗫嚅道:“实话实说——我就是好奇,男子之间是怎么做那种不雅之事的。”
另外一个声音突然插.入。
“做什么不雅之事?”
薛成璧站在他们身后,语气平静地问。
第61章 晋.江.独.家.首.发
做坏事被抓包了。
周瑭杏眼圆圆地瞪着不速之客, 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
“你很意外。”薛成璧微微笑了,“怎么,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么?”
他笑得好看, 周瑭却浑身发毛。
要是对方知道他想去南风馆看, 这还得了?
因为太过心虚,周瑭自然也没发现, 薛成璧并不像他想象般的愠怒,而似乎就只是……做做样子。
“不是,我、我……”
周瑭正在艰难地想着说辞, 景旭扬忽上前一步,一振衣袖,神色自若地编起了大瞎话。
“本官在给周娘子,哦不,新晋的周纳言周大人讲解为官的道理。为官呢, 最忌酒品不好。如果在重要场合醉了酒, 行‘不雅之事’, 可是要被同僚笑话一辈子的。薛大人千杯不醉, 却也想听本官絮叨么?”
周瑭悄悄对景旭扬投出感恩的眼神。
薛成璧本无意与之纠缠,见此,眼底多了一抹真切的危险。
他目视周瑭, 缓声道:“是么?”
周瑭顶着那视线的压力,心里做出了决定。
既然事已至此, 他不放大招不行了!
一步、两步、三步,在人反应过来之前,周瑭大步迈到薛成璧面前, 大展手臂,然后轻轻地抱住了对方。
“别问了……哥哥, 我们走吧。”
他埋在对方肩头,声音闷住,显得软乎。
“今天是我第一天正式当值,我还急着想帮上哥哥的忙呢。”
薛成璧身周气焰顿时一消,散得一干二净。
周瑭趁机推他往外走。
气氛变得像新煮的麦芽糖那般黏糊,景旭扬打开扇子,遮住了自己单身狗的怨念。
走出两辆马车的间隙之前,周瑭回头多望了他一眼。
景旭扬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是同意了。
周瑭心里有了底。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安安分分地在獬豸司里当值,和小吏们一起整理大理寺运来的陈年卷宗。
向薛成璧汇报工作时,他也一板一眼地恪守纳言本分,不露半点私情。
只是在晌午用餐时,他自觉地端着自己的碗筷坐在了薛成璧旁边,趁别的官员不注意时,给对方碗里添一些对方喜欢的菜。
薛成璧当时不动声色。
等到下午,周瑭收到了一只漆盒。
递送东西的小吏道:“指挥使大人命我转交给您,说请纳言大人务必及时处理,不可让第三人看到。”
周瑭还当是什么重要文件,避开旁人之后打开一看,却是一小碟捏成兔兔形状的豌豆黄。
周瑭抿了抿唇,忍不住笑了。
他家公主,当真好哄得很。
半晌之后,周瑭把漆盒上交给薛成璧,一本正经道:“请大人核查。”
薛成璧手指推开半边滑盖,看到里面空掉的碟子里,和仅剩下几粒残渣。
“嗯,不错。”
他眼底有笑,话音出口却和一位严格的上司没有任何区别。
“那这份公文就交给你拟定了。”
“是,大人。”
不远处的李疾听了,心情颇为复杂。
他本来还担心,将军太宠夫人,叫下面的官员们见了,有损威仪。况且女子在朝为官本就是个例,若这对准夫妻在官府被人瞧见恩恩爱爱,传出去也不好听。
如今看来是他多想了。
他们二人行的端、坐得正,而周瑭的探花郎绝非浪得虚名,他改了许多以往大理寺办案的陈规旧矩,小吏们刚开始不习惯,做顺手之后简直事半功倍。
可李疾又开始替将军担心了。
——将军对未婚妻这般严苛,到底还能不能娶到夫人啊?
不过很快他就没空想这些了。
宫里的人传话过来,称圣人龙体不适,取消了明日的早朝。
李疾立即将此事禀报了上去。
薛成璧颔首。
须臾后,他看着窗前那只折了翅膀、声声啼泣的雀儿,神色幽暗,深不见底。
*
皇帝罢朝这个消息,对周瑭而言简直是瞌睡了来枕头。
如果要上早朝,每日寅时——也就是现代的凌晨三点便要起床练武、梳洗、准备上朝,这就要求他天刚擦黑便要就寝,完全没有夜生活可言。
明日罢朝,他便能晚一个时辰再起,天黑之后的时间也便相对富裕。
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正好可以去南风馆学习!
不知不觉,他去南风馆的目的已经从“确认”、“了解”变成了“学习”,不过他本人对此没有丝毫自觉……
唯一难办的,是如何瞒过薛成璧。
散值之后,周瑭对着正在处理公文的哥哥,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薛成璧抬眸瞥了他一眼,主动道:“今晚我留宿在獬豸司。”
周瑭顿感为难:“那我也……”
“不必留下陪我。”薛成璧道,“强留未婚女子在府衙里过夜,若被司天监那些信奉‘天命之子’的人知道了,早朝上定参我一本。”
“……哦。”
得到一个堪称“惊喜”的机会,周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就算得到了想要的官职,他们还是被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条条框框束缚着。
如果他能以男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那个预言是假的就好了。
如果司天监不存在就好了……
虽然很想,但周瑭知道此事不能提。
母亲和哥哥都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着,自己千万不能再给他们增加额外的压力。
周瑭一边想着,一边把獬豸司里里外外收拾妥当,茶水烧好,油灯添好,卷宗规整好,再端几碟宵夜、铺好床褥,确保对方夜间留宿在府衙时,能满足任何生活需要。
然后他向哥哥道了别,坐车回往侯府。
再出门时,已是一身干练男装。
周瑭戴上面具,驾轻就熟地翻墙出侯府,没让任何一名侍卫察觉。
景旭扬是家中独子,母亲是皇帝的亲妹妹昭庆长公主,父亲则是康乐侯外兼户部尚书。
周瑭此前从未去过康乐侯府,所以找到地方、观察巡逻情况外加偷溜进去,多花了点时间。
找到景旭扬的时候,对方正在庭院里侍弄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
“走了。”周瑭在他身后道。
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景旭扬差点吓得灵魂出窍。
他大喘了两口气,压低嗓音:“我知道你轻功好,可是这也过分好了!”
周瑭半掀起面具:“是你家侍卫警惕性太差。”
景旭扬:“……”
“不过凭你想瞒过他们,可能不太行。”周瑭打量他几眼,眼神像是在打量小趴菜,“没关系,我背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