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然后是稍显沉重的呼吸声。
还有细微的仄仄声。
那是什么?
……水?
周瑭悄悄把眼睛眯开一条细缝。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 把薛成璧的影子投射在屏风上, 形成一团朦胧的轮廓。
他站在屏风后, 一手拿着什么东西在脸边, 另一手持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或许是为了不吵到周瑭,动作幅度并不大。
“……?”
周瑭闭上眼,等了等, 动静没有结束。
空气中似乎浮动着某种闻不到的气味,莫名地, 他心跳渐渐加速,一股奇异的感觉诱使他再次睁眼。
动作幅度更大了。
等等,这好像是……
有过同样经历的周瑭, 瞪圆了杏眼。
他心脏突突狂跳,身上僵硬得厉害, 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再也不敢多偷看一眼。
只有声音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脑海中,滋生出万千幻影。
时间变得极为难捱,过了小半个时辰,或许更多,动静终于在一声呼气中结束了。
薛成璧打开窗,出门打水梳洗。
趁他不在,周瑭“唰”地坐起身,双手抱头。
苍天在上。
谁能告诉他,那到底是什么!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他多想了。
周瑭拉开衣柜,飞速脱掉了昨晚的裙装,换了一套新胡服。
裙装血迹斑驳,已经不能再穿,周瑭找到了掉在床底的步摇,却没找到哥哥给他的那枚珠花。
奇怪,他记得是放在枕边了……
就在他回想时,吱地一声门响,薛成璧回来了。
他穿着甚为随性,颈上搭一条巾帕,身上只着一袭宽松的襕衫,袖口卷起,露出了小臂和手腕的疤痕。
“醒了。”薛成璧看了他一眼,“在找什么?”
他走近时,周瑭不自觉地嗅了嗅对方身上的气味。
薛成璧身上别无异味,只有夏日清晨特有的露水草木香,清新好闻。
似乎很正常的样子。
“珠花不见了。”周瑭道,“哥哥见过吗?”
薛成璧目光游移了一下。
他手指不自觉动了动,道:“那东西不值钱,找不见便算了。你喜欢的话,我再做一支。”
周瑭讶然:“珠花是哥哥亲手做的?之前不是说买来的吗?”
薛成璧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抿唇道:“没什么差别。”
似乎想转移话题,他看向周瑭:“耳朵怎么红了?”
臊红的。
周瑭不好意思道:“可能是睡觉时压红了吧?”
“是压到了,”薛成璧抬手触向他的脸颊,“脸蛋都被发丝压出印子了。”
周瑭不自觉地躲了一下他的手。
那只是很轻微的躲避动作,如果薛成璧想碰到他的脸,还是可以轻易碰到的。
但薛成璧顿了顿,收回了手。
“你听到了?”他淡淡问。
周瑭:“……”
救命,这种事是可以直接说出口的吗?
他努力装傻:“听…听到什么?”
薛成璧看着他,道:“我昨晚犯了狂症,康太医说此症致肾、肝火旺,相火妄动,阳亢致极。在你身边情绪控制得比较稳定,加之吃了酒,便没有服药。”
“希望没打扰到你休息。”
他解释得轻描淡写。
周瑭却窘得抬不起脸,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他努力说服自己,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已及冠的男子…不…女子身上,也属平常。不提病症所致,就算是周瑭自己偶尔也会在梦里做下寡廉鲜耻之事。
只是不凑巧,今早不小心被他撞见了。
说不定公主心里比他还羞怯呢。
然而薛成璧半点羞怯都没展露出来,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提起刀去晨练了。
“我在庭院等你。”出门时他随口道。
周瑭没有赴约。
这还是第一次,在没有受伤也爬得起来的前提下,周瑭早晨没有练刀。
……如果和薛成璧一起练刀,听到对方的喘.息声,他一定又会想起屏风之后发生的事。
女子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周瑭的常识受到了挑战,并且无人能问出口。
好像有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他极度需要学习。
有关此事,经史典籍里是不会写的,最好学的教材就是民间的话本——没有礼教的遮蔽,呈现出生命最真实的欲.求。
但是他得躲着薛成璧看。
周瑭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厨房作为自己的藏身地点。
一边看话本一边还能顺些点心吃,独处时最快活的时光也莫过如此了。
他翻出了上回只读了一半的、薛萌留下的话本。
女主还没出现,男主和竹马同窗的友谊倒是愈加深厚。
哦,他们又在一起秉烛夜谈了。
抵足而眠,就像昨晚他和哥哥那样吗?
等等,好像不只是……
……这不是龙阳断袖吗?!
算了,看都看到这里了,那就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就一眼……
一个时辰之后,周瑭慢慢合上了书,表情有点心虚,又藏着一丝餍.足。
感觉,还不错。
……不错个鬼啊!
他可是公主订了婚的驸马,难道公主的驸马注定是断袖吗!?
可是……
一个声音在周瑭脑海里悄悄响起。
可是,他又怎么能肯定——“公主”是公主,而不是皇子呢?
周瑭捂住了眼。
这想法实在太可怕了!
忽然他耳尖一动,听到了有一个人正蹑手蹑脚地向他接近。
听脚步声是男性,体格不强壮,不是内功练家子。
窃贼吗?
周瑭从灶台下钻出,蹂身上前,一招便夺了那人手里的兵器,将人按在了案板上。
“咦?”
这人穿着侯府后厨的服装,被夺走的兵器,也只是一把菜刀。
被制住之后,他抖如筛糠,却不忘虚张声势道:“贼子切莫嚣张,我可是被神雕大侠罩着的,你若动我,明天大侠就把你捉去官府!”
这不是乞巧节夜市上,那个卖馒头的店家吗?
“误会了误会了,”周瑭连忙扶他起来,“我不是窃贼,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的孩子。你是薛二公子请来的吧?我刚才听你持刀进来,还以为你是窃贼。”
厨子站稳了脚跟,连忙俯身行礼:“小的见厨房里有人影走动,也以为是窃贼。不想竟是小主子偷……偷偷莅临厨房。”
“咳。”周瑭有点尴尬。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听小主子的声音倒是耳熟,”厨子抬头,更疑惑了,“看着也甚是面熟。”
声音耳熟便罢了,毕竟他们在夜市上见过。但周瑭记得自己当时戴了幂篱,明明遮住了脸,对方为何会觉得他面熟?
这么想着,周瑭便问了出来。
“可能因为小主子长得太好了。”厨子红了脸,憨憨笑了,“小的活了这么多年,只见过两个天仙似的人物。一个是小主子,另一个是神雕大侠……所以才会觉得相像吧。”
又是神雕大侠。
周瑭上回去信给母亲的时候提起了此人,薛沄回信说,若他想见,很快便能见到神雕大侠本人了。
他更好奇了。
那个疑似同乡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周瑭耐不住性子,次日去早朝的路上,拿此事询问了薛成璧。
“江湖三大武道至尊,一仙、一魔、一鬼。”薛成璧道,“神雕大侠为‘仙’,以内功绝世;无定上师为‘鬼’,以巫术闻名。”
“竟然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周瑭惊讶,“母亲从未向我讲过。”
“因为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薛成璧道,“据传神雕大侠为惩奸除恶,曾与武尊之‘魔’对决。七日后‘魔’的尸身被找到,‘仙’则不知所踪。江湖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也陨落了,也有人认为他已得道升仙,不在此世。”
他顿了顿,猜测道:“依我看来,他在江湖漂泊半生,或许只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处,才不再现身人前。”
“哦……”
周瑭听着故事,脑子里却回响着对方口中的“归处”。
这个词已经在薛成璧口中出现过好几次了,“归处”会不会就是对方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只是可惜。当世只有他能与无定上师打成平手。”薛成璧沉道,“若是神雕大侠健在,我们的处境会更加主动。”
“他肯定健在。”周瑭笑道,“母亲说,我不久之后就能见到他本人了呢。”
薛成璧略有讶然,端详着少年的脸,若有所思。
*
因为两天前的救驾之功,皇帝给薛成璧批了一个月的伤假。奈何薛成璧“孝思不匮”、“报国心切”,只休了一日,便主动回朝效命。
他身子自然是大好的,甚至脸色比平时还红润几分,不然也不会晨起时行那等事了。
为了装病,周瑭还特地替他攃了粉,好把脸抹得苍白些、眼下涂得黑青些。
薛成璧如此急于上朝,一则是为了给獬豸司争取舞姬行刺的案子。
二则,今日是周瑭第一次上朝,少年的每个第一次,薛成璧都不想错过。
天际还未擦亮,百官已等在午门之外侯朝待漏。钟鼓寺敲响晨钟之后,宫门大开。
文武官员就此分为两路,文官从左掖门进,武官则从右掖门进,周瑭向哥哥道别,带着一种兴奋的情绪,加入了文官们的行列。
刚走没两步,有人轻点了点他的肩。
一回头,景旭扬正在朝他笑。
早朝前后禁止私下言谈,所以景旭扬只做了个手势,大意是“别紧张,我罩你”。
入朝三年来,他几乎把三省六部干了个遍,如今在礼部任侍郎,比周瑭官高一品级,早朝所站的位置离他不远。
周瑭本想白他一眼,忽然心思一动,反而回给他一个甜笑。
他确实有一件事需要对方“罩”。
景旭扬被他笑得一头雾水。
很快钟鼓寺开始奏乐,皇帝登上御座,左右文武两班步入御道,早朝这才正式开始。
新人入朝,除非后台过硬,否则低调稳妥为好。周瑭就打算先潜水上三个月,摸清情况之后再考虑出面奏事。
先是边关要务。
西南和西北边防态势平稳,北疆连战连捷,隐然有太平之势。
薛沄传回来的捷报宣读完毕,早朝上一片欣然之色。
周瑭感到许多官员都在时不时用善意的目光偷看自己,或许是因为他是薛沄的“女儿”,又或许是因为天命之子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