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嗯。”
“你别走好不好?”
若是平常周瑭流露出挽留之意,那么薛成璧不管有多要紧的事都会留下来。
但这次,薛成璧委婉地拒绝了。
“我身上脏,需要沐浴。”
周瑭心里一紧,索性上前,双手一齐拉住了对方的手。
“可是我好害怕。”
少年手掌里的温热传了过来,嗓音软得不像话。
“想要哥哥陪着我。”
薛成璧微顿。
他知道这不是谎话,但少年在怕什么呢?
怕皇权?
不,那他就不会公然触怒龙颜了。
怕死亡?
不,那他也不会主动去要毒酒了。
少年只是……怕他不开心。
薛成璧产生了微微的眩晕感,和情绪急剧转变带来的恶心感。那是他每次症状转换的时候会体验到的。
他攥了攥拳。
须臾之后,房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合拢。
见他肯留下,周瑭双眼一下子就亮了。
同时他意识到,此时已近三更,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就算是订过婚也显得不合适。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晚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对待……
周瑭在寝房里不知所措地转了两圈,做下了决定。
他拍拍自己的大床:“今晚哥哥直接躺在我这里,我去小榻上睡。”
“不过哥哥别怕。”他拍拍胸口保证道,“我晚上虽然会乱动,但不会梦游,更不会梦游到哥哥那里。”
薛成璧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你不梦游,但我会梦游。你害怕吗?”
周瑭:“……”
“怕的话,我现在就走。”薛成璧道。
“不不不不怕!”周瑭抖开被子,“嗖”地钻了进去,好像怕谁梦游进他被窝里一样。
拔步床上,薛成璧吹灭灯盏,和衣而卧。
室内变得安静,窗外草虫低鸣,月光如水,在夜色中淙淙流淌。
“对不起,周瑭。”薛成璧沉道,“抱歉让你害怕了。”
周瑭反倒不好意思:“没……”
薛成璧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
“是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周瑭从被窝里钻出来,向他那边侧卧着。
“那个舞姬留下的伤很浅。她下手不重。我觉得,她……她不想害你。”
薛成璧“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那个舞姬,认识我。”
“她是我母亲身边的小侍女。”
听到这话,周瑭略微错愕地瞪大了眼。
对方口中的“母亲”一定不是邹姨娘,而是那位曾经在宫中为妃回鹘公主。
周瑭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她幼时被养父母虐待,我母亲偶然见到,便将她要到了身边。母亲和亲时,她年纪太小,便未许她陪母亲远嫁。”
“……这也留了她一命。”
“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回鹘灭国以后,她便被打上了奴隶的烙印。辗转多年,落在四皇子手里。”
“她说要帮助我。作为交换,要我继承可汗的遗志,光复回鹘汗国。”
“我没答应。”
薛成璧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从来没有要她为我而死。”
“但她还是来了。我见她眼神,便知她心意已决。”
这件事,周瑭猜到一些,但没有猜中全部。
回鹘汗国覆灭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为数不多的族人零散于各国,不成规模。恐怕连舞姬自己也知道,光复汗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景。
最后她深深看了薛成璧一眼。
那究竟是寄予厚望,还是仅仅是……希望恩人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但对于薛成璧而言,那一定是无法承受的重担。
“哥哥没必要逼迫自己去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啊。”周瑭轻声安慰道,“一个人的能力是很小、很有限的,像我自己,如果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又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就很知足了。”
“而哥哥守卫了大虞疆土,保护了那么多边疆子民,已经非常厉害了。”
“大虞……”薛成璧嗓音略带嘲意。
他问道:“战场上我一直戴着面具,你可知为何?”
周瑭摇头:“不知。”
“因为这张脸。”薛成璧自嘲道,“不属于汉人的脸。”
“边关战士皆对异族深恶痛绝,恨不得生饮其血、生啖其肉。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的将领有一张异族的脸,定会军心动摇,甚至在战场上相见时……把我当做他们的敌人。”
“就算我立下再多战功,这一点也永远都不会改变。”
周瑭揪心地坐起身。
夜色里,他看到薛成璧的双手覆于脸上,似在感觉自己的五官,又似想把面具永远戴在脸上。
“周瑭,我从未属于大虞。”
“我无法属于它。”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痛苦。
这些事情已经在他脑海中盘桓了太多次,说出口的时候早已变得麻木。
周瑭心中大恸。
在思考之前,他早就赤着脚跑过去,坐到了薛成璧床边。
薛成璧没有看他,眼神有些许空洞。
周瑭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
薛成璧眸光微动,反手握住了他。
“……想听有关我母亲的故事么?”
周瑭点头。
他知道这些话已经在对方心里憋了太久,倾诉出来会好很多。就像腐烂的肉要被挖掉,才能恢复健康。
薛成璧缓缓做了一个呼吸,然后不带感情色彩地讲起了有关上一辈的恩怨。
在皇帝继位之初,回鹘汗国本未立国,朝廷在北疆设立瀚海都护府,以管辖回鹘一族。
回鹘族年年按数朝贡,为表忠心,族长甚至还将自己的亲妹妹,草原上最美的公主送入大虞和亲。
帝妃恩爱之至,公主很快便有了身孕。
然而,就在朝野上下都深信汉人与回鹘永以为好之时,回鹘族一.夜之间宣布立国,联合了契丹、突厥各部,将回鹘族长奉为可汗。
原来回鹘族长早有反意,献上自己的亲妹妹,只是为了麻痹大虞的防范心。
此举果然有效,猝不及防之下,大虞在三个月内便连输十城。
帝王震怒,将回鹘公主绑上囚车,送往前线,竟连她腹中怀胎八月的皇嗣都不管不顾。
两军对垒,她大着肚子被绑在囚车上——前方是她从小长大的家乡,后方是她和她腹中孩儿后半生的归处。
“但无论是哪里,都不属于她。”
“她被回鹘军队以乱箭射杀。”
“死后,又被大虞将士们用以泄愤,尸骨无存。”
“随后他们发现,她隆起的小腹里只有草和棉絮,胎儿不知所踪。”
“帝王之怒不平,追查到了路途上替她接生的军医。依照皇命,将士抢走了男婴,当着军医的面,狠狠摔下。”
啪——
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周瑭握着对方的手一紧。
薛成璧的手,简直凉得不似活人。
“……但没有人知道,那军医早已偷梁换柱,从卖子求生的妇人手里,以重金调换了婴孩,才使得那婴孩免遭毒手。”
周瑭怔然:“那个卖子的妇人,是侯府的邹姨娘。”
薛成璧默认了。
“……”
“所以,周瑭。”
他微转了一下脸,望向少年,眼中空茫一片。
“大虞亦或是回鹘……”
“无论哪里,都没有我的归处。”
周瑭心里泛起疼痛,是那种绵长得仿佛没有边际的隐痛。
“我……”
他想说,你还有我,我可以是你的归处啊。
可是,自己的存在,真的可以和那么沉重的伤痛相提并论吗?
周瑭眼里蓄起了水雾。
“我说得太多了。”薛成璧微微笑了笑,“这些我本不该和你说的,你听了会难过……我不想你难过。”
“我不难过。”
周瑭抿了抿唇,绽放出一个笑颜。
“但是哥哥……我可以抱抱你吗?”
薛成璧没说可以或者不可以。
但话音刚落,周瑭便被拥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他不得不仰起脸,把下巴尖抵在对方肩头。
然后轻缓地拍着对方的后背,慢慢放软了自己的身体。
既然不让我抱……
……那我就只好,把自己给你抱一抱了。
他们互相拥抱了很久,周瑭记不清最后发生了什么。
他依稀记得,他们最后还是分床睡的。
可是等到早上被生物钟叫醒时,周瑭发现自己还规规矩矩睡在小榻上,薛成璧却睡在了自己身边。
只偶尔用来小憩的矮榻,在一个男子和另一个……比男子还高大的“公主”身下,显得非常拥挤。
周瑭猜想,或许哥哥昨晚真的梦游到他这里来了吧?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该如何不惊动任何人地、把自己的脸从对方的胸肌上挪开……
周瑭的脸已经烫熟了。
他内心一边发出土拨鼠的尖叫,一边调动起全身每一分力量,一厘一厘地抬起脑袋,一厘一厘地后撤。
脖子在酸痛地抱怨着,他离远稍许,终于得以把脑袋放下去。
嗯,枕到实处了。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次枕的又是哥哥的胳膊啊啊!
就在周瑭打算再次挪窝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薛成璧的眉头微微一动,似乎有被吵醒的迹象。
周瑭顿时僵住。
他想,要不还是算了吧。
昨天还说要同甘共苦呢,难得哥哥能睡这么香,为了对方的睡眠,他甘愿承受这份甜蜜的折磨。
时间变得缓慢,晨曦静谧得迷人。
周瑭睁着眼睛没事做,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薛成璧的睡颜上。
……真俊啊。
周瑭回想了自己见过的所有相貌英俊的男子,太子、景旭扬、萧晓、还有爹爹,却发现眼前之人比任何男子都更加好看。
陶醉片刻之后,周瑭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公主一个小娘子,他为什么要用一堆男人与她做比较呢?
周瑭麻了。
同时腿也被压得有点麻了。
他慢慢抽.离自己被对方压住的腿,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紧接着他便感觉,有什么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大.腿边。
第60章 晋.江.独.家.首.发
“?”
什么东西硌得慌。鱼符吗?
周瑭还待再辨认一下, 便觉薛成璧动了。
他立刻闭上眼。
或许是因为刚才盯着人家看太久,周瑭有点心虚,放缓了呼吸, 开始装睡。
薛成璧起身, 手托起他的脑袋,轻轻抽.离被他枕住的手臂。
周瑭以为对方会直接离开矮榻, 不想薛成璧坐在榻边,很久都没有移动。
周瑭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并不轻柔,是暗含侵略性的, 让周瑭又想起了铁笼里的囚兽。
他眼皮一颤,差点就没忍住躲开。
就在此时,薛成璧终于动了。对方似乎从他枕边取走了什么东西,下榻之后,脚步声延伸向了屏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