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从来不肯轻易降临。
林喻看着他落寞自嘲的神色,有些不忍心,低声道:“……以后会有其他同事来照顾你的。”
“不需要了,”贺华庭像一座毫无温度的雕像坐在轮椅上,无悲无喜、几不可闻地说:“麻烦你们把我送到福利机构就好了。”
林喻叹了一口气:“……好,我会向上级申请的,尽快帮你安排这件事。”“贺华庭昨天向我问你了。”林喻穿着一身正装,坐在椅子上,淡声道:“你现在想怎么办?当时跟我说照顾他的人是你,现在半途而废的人也是你,你不给人家一个交代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吗?这是你一个人民警察应该有的担当吗?”
“领导!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贺华庭杀过人!”赵毅炸毛站在他面前,努力控制着声音,怒道:“我不想照顾一个犯!”
“──如果不是因为证据不够,贺华庭现在应该在坐牢!”
林喻缓缓蹙起眉:“你明明知道华庭都做过什么,如果不是他临阵改邪归正,沙洲不可能这样轻易就被我们一网打尽。”
赵毅烦躁地挥了挥手:“反正我心理上接受不了,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林喻撑了一下额头,道:“行了,你最近先别回去,过两天我会把他接走。”
赵毅竖在原地,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地问:“贺华庭跟我说他把他后爹拆成骨头块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林喻摇摇头道:“当年的事我也不清楚,所以不做评价,可是我想能为匪石做到那种地步的人,就算曾经做了错事,心肠也一定没有坏到那种罪无可恕的程度,假如一个愿意从错误的路上回头的人来寻求我的帮助,那我仍然愿意相信他一次。”
赵毅的拳头在门上锤了一下,转身走了。
第四天下午,林喻到赵毅的家里给贺华庭送了最后一顿饭,轻声道:“我帮你联系了一家照料中心,晚上房间就收拾好了,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贺华庭“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等贺华庭一个人吃完饭,林喻推着他下楼,将他抱到副驾驶上,轮椅折叠起来放在后备箱里,上车之后又为他拉上安全带,温和地说:“你可以休息一会儿,路程应该很长,等到了我会喊你。”
贺华庭轻道:“谢谢。”
自从上次受伤之后,贺华庭的身体状态一直不好,非常容易疲惫困倦,在车上摇晃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耳边林喻的声音才醒过来。
“──华庭,我们到了。”
林喻将轮椅放到车门边,小心护着贺华庭的身体把人放了上去,弯腰将他的双脚并拢到一起。
贺华庭的眼睛被摘除了,现在感知不到光线,不知道现在是晚上还是白天,林喻推着轮椅带着他往前走,脚底下的路非常平坦,“吱呀”一声打开门。
然后贺华庭听到了开灯的声音。
四周安静地出奇,连风声都没有,明显是在室内,又不像是福利机构的动静,贺华庭侧了一下耳朵,敏锐地说:“这是哪里?”
林喻推着他走进去,转身关上了门,这才歉意道:“这是我家,怕你不肯来,所以刚才对你说了谎,还请你不要生气。”
贺华庭:“……”
第138章 贺华庭番外
贺华庭没有想到林喻会把他带回家里来,怔了一下才说:“谢谢,但是不麻烦你了。”
他想他跟警察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为好,没有哪个刑警愿意接受他犯的身份,他都不能做到问心无愧,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不要介怀?
林喻道:“我跟匪石是朋友,你的事我都听他说过了,我很敬佩你,也很感谢你。”
贺华庭没有说话,林喻想照顾他,无非是出于同情,而他不需要谁来同情他。
他只是想像一个普通的残疾人那样活着。
林喻见他不吱声,推着他走到卧室,“你今天晚上睡在这里,我要回单位处理一点事,明天买一张稍微大点的床回来,晚一点会有护工过来,有事你就跟他说。”
说完林喻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估计是工作有什么急事,没一会儿护工过来给贺华庭做饭,贺华庭问:“现在几点了?”
护工道:“马上七点了。”
贺华庭说:“我晚上可以一个人在家,你先回去吧。”
护工跟他推辞了一会儿,贺华庭的态度很坚决,他只好跟林喻通了个消息,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了。
贺华庭想了想,还是给赵毅打了一个电话,是他隐瞒事实在先,不管能不能好聚好散,总要给他道个歉。
通话忙音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警察的手机很少是无人接听的状态,打不通只能说明是不想接了,贺华庭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将手机放在一边,伸手试了试床的宽窄,应该是张单人床,稍微挪动一下可能就会掉下去。
过了没多久,电话居然又打了回来,贺华庭听到手机铃声响起,脸上浮起一丝惊喜的色彩,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而赵毅的语气冷淡又疏离:“有什么事吗?”
贺华庭顿了顿,轻声说:“抱歉,我……”
“没什么好道歉的,是我自己心理上的问题,跟你没有关系,法律也有规定戴罪立功的人可以从轻处罚,你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赵毅道:“林科应该把你接走了吧,他比我会照顾人,也比我细心,你在他那边好好休养吧。”
贺华庭的喉结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赵毅直接挂断了电话。
贺华庭将手机在手心里握了许久,才慢慢地放到床上,眼睫微微陷进眼眶里。
……离开这里吧,去哪都好,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让警察来照顾他,找一个残疾人照料中心住着,总好过每天都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平添许多麻烦。
贺华庭深吸一口气,用力撑着床板坐到了床边,拉过手边的轮椅,缓慢而笨拙地把自己的身体挪了上去。
他靠着墙边走,一点一点用手试探着道路,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磕磕绊绊地摸索到了大门口,然后他打开门,推着轮椅走了出去。
前面是一条平坦的小路,远处传来车辆鸣笛的声音,应该是靠近大道了,贺华庭不知道这是哪里,侧耳仔细听着动静,凭感觉向前走、转弯。
这时候差不多九点了,贺华庭也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他的眼前是不能用距离丈量的无尽黑暗,漫长的让人绝望。
当时有机会活下来的时候,贺华庭从来没有生过悲观的念头,他的心灵枷锁解脱了,以为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可后来才明白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他这样自欺欺人地活着,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的拖累,还不如当时痛快地死了。
贺华庭想:“就算现在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仿佛要应了他这不详的念头似的,天空毫无征兆“呼隆”一声电闪雷鸣,一场急促的雷阵雨说来就来,硕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打在贺华庭薄弱的身体上。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滋啦啦”地一声响,轮椅电动装置被雨水淋坏了,跑不动了,贺华庭单手推不动沉重的车轮,他突兀地卡在原地,哪里都去不了。
暴雨一直在下,贺华庭就这么在雨中静静地坐着,也并不呼救,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水珠一滴一滴从脸颊落下。
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
贺华庭微微仰起脸,没用几秒钟整张脸都湿润了,现在是深秋的季节,夜晚温度已经非常寒冷,贺华庭的膝盖有伤,被冷水一激,刺骨似的疼,整个下半身都在发抖。
假如说有什么被世界遗忘的人,那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模样吧。
可命运从来不肯轻易抛弃什么,一阵脚步声从贺华庭的身后响起,在他的头顶上,一把军用雨伞“刷拉”一声打开,密集的雨幕停了下来。
贺华庭搭在轮椅上的手指轻轻一动。
林喻找了他很久,这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他将挡风外套披到贺华庭的肩头上,低声道:“下雨了,跟我回去吧。”
贺华庭抽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是个犯,你不怕以后养出一条恩将仇报的毒蛇吗?”
“嗯。”林喻说:“你曾经怎样都没关系,现在是一个善良的人就好了,毕竟我照顾的是现在的你、经过法律认定无罪的你、替我好朋友受过一劫的你,而不是所谓的‘犯’。”
贺华庭:“……”
林喻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推着轮椅带他回家,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直接把轮椅扔在了门外,然后将贺华庭抱了进去,湿透的衣服脱下来,用一块干燥的大毛巾裹住他苍白瘦弱的身体。
他没有责怪贺华庭半夜三更跑出去,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大雨里找了他多久,只是放了到浴室里一桶热水,把浑身冰凉僵冷的贺华庭放到了里面。
从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变成残疾人,性格和心理多少会变得有些怪异,林喻可以理解他的举动,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教,他用淋浴喷头冲下贺华庭头发间的雨水,热水流过贺华庭的额头,给他的四肢百骸都送去了一丝暖意。
“我问过医生,你腿上的伤不能淋雨,否则骨头就会很疼,你先去一下寒气,等等我给你擦一点药。”
贺华庭好像哑了,从回来之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林喻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等林喻给贺华庭的膝盖擦过红花油,缓解过那一阵要命的痛感,已经是12点往后了,贺华庭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林喻给他拿出一条厚棉被盖着,自己去客厅沙发上窝了一晚上。
第二天贺华庭醒来的时候,林喻已经早早回去上班了,护工见他醒了,将做好的早饭放到微波炉里热了热,用碟子端到了床边桌子上。
贺华庭单手用勺子喝粥,低声说:“他走了吗?”
护工在一旁道:“嗯他不到七点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了,听说最近省里好像有什么事吧,最近他一直挺忙的。”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他好像有点感冒了,早上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还在咳嗽。”
贺华庭的手轻轻一颤,勺子跟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喻应该没有把他半夜离家出走的事告诉护工,否则这时候护工不会对他这么和颜悦色的。
等贺华庭吃完了早饭,护工就离开了,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林科说中午他会回来,让你在家里等他,有事给他打电话。”
贺华庭一呆,然后“哦”了一声。
林喻是省厅网侦科长,贺华庭能感觉到他是骨子里很温柔的人,爱憎分明,却又不介意自己的过往,可是他以后总会有自己的生活,家里多了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做什么都不方便,牵肠挂肚的……贺华庭不想拖累他。
可是他现在又瞎又瘸,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许久贺华庭动了动手臂,他摸索着手机键盘,播出了一个号码。
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华庭?怎么了?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啦?”
“林匪石,你来带我走吧,”贺华庭低声说:“我不想让警察照顾了,我手脚不方便,总是麻烦他们也不好……你把我送到疗养院吧。”
林匪石那边顿了顿,感觉到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正声道:“好有什么事等我到了再说,你先不要着急,我马上买机票飞过去。”
──接到电话的时候林匪石正在跟江裴遗携手畅游王者峡谷,江裴遗一枪戳死一个小朋友,完成了一波英俊潇洒的四杀,抬起眼问他:“怎么了?”
林匪石急忙操纵角色骑到他头上,然后退出了游戏界面,点进了订票app里,蹙眉忧虑道:“华庭那边好像出了点事,你先打完这盘,我去看看最近的机票,我们今天过去一趟。”
江裴遗静道:“他怎么说?”
林匪石火速订了最近一班飞机,又翻箱倒柜地换衣裳,“他是说不想麻烦别人,想去疗养院住了,但是我听他语气好像又不太对,一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老林怎么回事。”
打车去机场的路上,林匪石给林喻去了一通电话:“你跟华庭最近怎么回事?”
林喻道:“他给你打电话了?”
林匪石说:“嗯,他说想去疗养院住,你那边怎么回事?当时你不是跟我说有个人愿意照顾他吗?不行我就把他接回来。”
林喻叹了一口气,轻轻咳嗽了两声,将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复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