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华庭动了动脚踝,自嘲说:“不用了,我暂时不想去厕所,你现在把我放开,说不定我半夜会逃跑。”
江裴遗没有林匪石欲擒故纵的花花肠子,也懒得玩什么“怀柔政策”,贺华庭说什么他就认什么了,没有给他打开手铐:“我们睡在隔壁,有事可以喊我。”
贺华庭没说话。
江裴遗往外走,在门口停了一下,没转身:“另外,没有谁是不配站在阳光下的。人的善意像随风而生的野草,永远不会被烈火焚烧殆尽,希望你以后的每一个决定都能够遵从你的本意,自由自在地活在世界上。”
“GoodLuck。”
贺华庭的眼里逐渐拉起了一道血丝,他闭上眼睛,狠狠地抽了一下胸膛。
江裴遗回到房间的时候,林匪石几乎已经睡着了,感觉到身边有人躺下,就翻身抱住他,撒娇般的小声喃喃抱怨:“裴遗,我好久没有抱着你睡一觉了,好想你。”
江裴遗的心都软了,伸手摸了摸他削瘦的脸颊,低声哄道:“以后把你藏在家里。”
林匪石勉强把眼皮睁开一条缝,乌黑眼珠里刚好能装下江裴遗的脸,他低声道:“说真的哥哥,我真的觉得累了,这是我以前卧底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五年前我还想,我能活多久,就为国家社会奉献多久,反正我也很喜欢这一行,永远都不会停下脚步,但是现在我又坚持不下去了,我的身体太糟糕了,再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我想好了,等这次行动结束,我就退居二线当你的贤内助吧,怎么样?”
他说话很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喉咙里没有咕哝出来。
江裴遗温声耳语道:“我也不想让你再冒险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顿了顿,他又说:“我希望沙洲可以被连根拔起,可是我最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匪石,你是我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林匪石不敢细想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无声笑了起来:“就让我一如既往地有一个好运气吧。”
江裴遗小心翼翼地避过他的伤口,轻轻把人拢在怀里,那触碰感温存地让人想要落泪,为什么会有一对情人,连肌肤相亲都是奢侈呢?
这几个月来他们总是离别多、相聚少,这样可以相拥入眠的情景,美好的像是梦了。
次日,林匪石醒来之后,先去隔壁房间偷看了一眼贺华庭还在没在,结果不幸被当场抓了个正着,于是他光明正大地推开门走进去,坦坦荡荡地说:“你醒了,鉴于我们现在是三个人住在一起,所以过来征集一下群众意见──早饭要吃什么?”
贺华庭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他:“你们真的把我当同伴了?就不怕我忽然变卦反咬你们一口?”
“有句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进了贼窝就不要出去了嘛,我跟裴遗对你不好吗?”林匪石恬不知耻地无视了他脚上的手铐,丝毫不以为意地说:“华庭,我很少看错人,既然决定相信你就不会改了。”
贺华庭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如果吉尼斯世界纪录有个“睁着眼说瞎话”挑战,林匪石绝对是无可动摇的冠军。
可是活蹦乱跳的林匪石又像一把尖锐的钩子,准确无误地勾起了贺华庭心底死寂已久的“少年气”,有什么东西在坚固的冰面之下蠢蠢欲动,似乎想要生机勃勃地破土而出。
假如能成为像林匪石一样的人……
那是贺华庭从来都不敢奢求的生活。
家里养了一对病号,只能江裴遗下厨做饭,可是他又不会做早饭,于是蒸了三碗鸡蛋糕,一人一碗。
关于以后把贺华庭安置在哪里,江裴遗还没决定好,林匪石跟他还有许多“交接工作”没有完成,他们最近肯定是要频繁接触的,为了掩人耳目,最好还是让贺华庭暂时住在他家里──沙洲这次可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们本来想在市局内部插入一个钉子,不想反而将自己坚不可摧的防护网捅了个大窟窿。
贺华庭半坐在床上,用勺子一口一口吃着鸡蛋糕,忽然有些明白了昨天晚上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为林匪石做掩护,为什么没有趁机撬开手铐无声无息地逃跑……
他拼了命地努力挣扎,或许就只是为了这样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吧。
“今天匪石跟我去市局。”吃完饭,江裴遗穿着整齐地对贺华庭说,“你身上有伤,暂时不适合下床走动,等你的肋骨恢复一些,如果想去市局的话,也是可以的。”
反正天底下只有江裴遗能看出林匪石跟贺华庭的差别,让他们两个人偶尔换个班,剩下那个划水摸鱼……听起来还挺奇妙的。
贺华庭还是单脚锁在床上,江裴遗想了想,把手机一起带走了。
因为林匪石不能受颠簸,两个人是步行去的市局,林匪石拉着江裴遗的手,跟他一起走到了办公室。
市局同事的表情霎时间都有些古怪──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两个支队长手拉手了,虽然以前他们也经常成双入对,但是总有一种貌合神离的感觉,直到今天,他们之间的那种禁止第三者插足的“排斥感”才“走失儿童归家”似的回来了。
林匪石进门就说:“中午别开小灶了,你们江队给大家订了外卖,十一点半左右送来,叮当锤输了的去拿~”
外卖其实是林匪石订的,跟同事们久别重逢,应该送一点礼物,但是为了掩人耳目,只能说是江裴遗送的,否则容易让人怀疑。
──然而办公室的刑警们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地一齐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纷纷想起了今年夏天的时候江队为防上火而“贴心”预定的一个季度的苦瓜套餐……
一个女警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好意思,林队,我中午有亲戚结婚,我就先走了。”
林匪石说:“有小龙虾哦。”
“我亲戚忽然说她不想结婚了……”
办公室的刑警哄然大笑起来。
只有祁连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最近这段时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具体来说是林匪石的哪里不对,前几天的“林队”跟眼前的“林队”五官一模一样,甚至给人的感觉也是相似的,可总是有一股违和的诡异感,并不明显,平常人根本不会察觉。
祁连一开始以为林匪石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性格稍微改变了,而现在那个熟悉的“林队”居然又回来了……就好像中间换过一个人似的。
祁连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林匪石笑眯眯地看着他:“同学,集邮的怎么样了?SSR齐了吗?”
祁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处于什么目的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想看看你的明信片。”
林匪石拿出手机,不经意嘚瑟道:“新出的ssr我昨天刚收到了!”
──结果祁连不知道怎么见了鬼似的看着他,小脸煞白,拿着手机的手都帕金森似的哆嗦了起来,他磕磕绊绊道:“林、林队,有个事……我想跟你说……”
林匪石轻轻蹙了一下眉,跟江裴遗对视了一眼,点头道:“到办公室来吧。”
祁连魂不附体地跟着他们上楼,进门就说:“林队,这几天在市局的人一直是你吗?”
林匪石倏然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单手撑在他肩上:“没白疼你啊祁连小同志。”
祁连满脑门问号:“?”
“是我。”林匪石高深莫测道:“不过我最近有点健忘,说了什么话别当真啊。”
祁连不依不饶说:“可是你跟我说你把青蛙卸掉了,还吃了我的坚果……”
“不管你现在有什么猜想,都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也不要表露出来,不要告诉任何人,”林匪石收起散漫的玩笑,认真低声道:“知道太多的人容易招来祸患,懂了吗?”
祁连从他压低的话音里听到了某些危险而沉重的东西,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懂了。”
林匪石说了句“乖”,然后让他走了,转头对江裴遗感慨道:“祁连是个好孩子啊,他的感觉比其他刑警都敏锐一些,以后可以试着提拔他一下,刚才一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就感觉他那两个眼珠子灯泡似的盯着我看,肯定是发现什么了。”
江裴遗看他一眼:“无怪别人能看出来,你跟贺华庭确实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你可以轻而易举地伪装出他的阴沉内敛,但是他却不能完美地学出你的自由洒脱。”
林匪石坐到沙发上感慨说:“没有感受过自由的人,又怎么会知道那种感觉呢?他年少的时候遇到一个猪狗不如的爹,后来又碰上没有人性的舒子瀚,说实话,能长成这样已经非常坚强了。环境对一个人的塑造力是很难以抗衡的,它像一把刀,无时无刻不在雕刻改变着我们。”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贺华庭能够恢复本来的面目,找回少年时丢下的初心吧。”
江裴遗一时没说话,看到办公桌的抽屉,又冷不丁想起什么:“对了,你把那个睫毛罐子放到哪儿去了?”
林匪石摸了一下内置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玻璃罐,略心虚地说:“……随身携带。”
毕竟这是当初他送给江裴遗的“定情信物”,后来他照顾都不打一声就擅自拿走了,江裴遗万一要翻旧账……他又要挨打。
当时把小彩云接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挨打过一次了。
于是林匪石在江裴遗开口之前先发制人道:“裴遗,现在想起来,我真的特别感谢你那个时候愿意来找我,跟我一起度过那段有惊无险的时光,而不是我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否则我可能真的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死掉了。”
江裴遗抬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林匪石被他扫了一个机灵,又补充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擅自做决定了,走到哪儿都带着你,不去都不行。”
江裴遗这才“嗯”了一声,淡淡道:“冰箱里有水果和酸奶,想吃自己去拿。”
林匪石舔了一下嘴唇,起身去拿酸奶,挑了一盒芒果的,又给江裴遗拿了一盒红枣味的,正要递给他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红色的光点在江裴遗光洁雪白的额头上一闪而过。
林匪石瞳孔骤然一缩,浑身血液都炸成了花,下意识地往江裴遗身前挡去,然而他刚准备抬步,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硬生生地刹住了车,只是失声提醒:“裴遗!”
江裴遗从来没听到他用这么魂飞魄散的声音叫过他的名字,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单手勾住林匪石的腰往后一拉──
两个人一齐倒在了沙发上,同时窗户玻璃“哗啦”一声整片崩碎,尖锐的玻璃碴子飞溅向四面八方,直接从三楼哗啦啦地“泼”了出去,一枚子弹从江裴遗的眼前穿了过去,“嗖”地一声打在了墙壁上,将白墙烫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市局对面某个尚未完工的建筑上,一个男人趴在钢筋上“操”了一声,三两下将狙击枪装回包里,毫不恋战,手脚并用地快速爬下了钢架。
林匪石的血液一股脑从心脏往外涌,撞的手脚发麻,声音几乎有点走调:“裴遗?你没事吧?”
──他们万万想不到舒子瀚居然是“光速行动派”,距离上个电话打完还不到12个小时,就已经有人过来对江裴遗动手了!
江裴遗感觉身上人的心跳奇快,简直要跳出胸膛似的,恐怕就算有人拿着枪顶着林匪石的脑袋,他也不会紧张成这样。
他扣住林匪石冰凉湿润的手,吻了一下他满是冷汗的鬓角,轻声安慰道:“没事,别怕,根本没碰到我。”
说完他把林匪石扶了起来,让他坐到沙发上,转头看了一眼子弹射进来的方向,走到窗边不停走动地观察了片刻,沉声道:“人可能已经走了。”
林匪石灌了一口冰凉的酸奶,心脏还是扑腾着直跳,嗓子眼里像是住了一只土拨鼠,缓了一会儿,他才心事重重地说:“这样不行,对方在暗我们在明,舒子瀚随时都有可能对你下黑手,太防不胜防了,就算躲的了一次,也躲不了十次百次,要找个理由牵制住他们。”
可是对于沙洲来说,江裴遗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江裴遗活着一天,贺华庭的身份就随时都有可能暴露,沙洲想在重光市立足,江裴遗是非死不可的。
而林匪石暂定的计划就是将沙洲大部队全都套到重光来,然后找机会一网打尽──这就陷入了一个矛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