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还是兼职?”纪驰问他。
班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放学后还要兼职的,他低声说话,只差一线,声音就要被淹没到雨里:“今天回家。”
“高峰期过了,公交车要等很久。”纪驰看了他一眼,“你再穿着这一身站在雨里,估计还没到家就会生病。”
夏安远有些惊异,纪驰这个大少爷竟然会知道公交车的运行规律,他盯着雨伞边缘流动的水线:“没关系,我身体挺好的。”
纪驰没接话,两人沉默着走到了校门口,将要分开时,纪驰却搂上他的肩,很有力度地将他往公交车站的另外一边带。
“纪驰……”
“去我家。”纪驰笑了笑,“我一个人住,就在前面不远。”
仍是很长的大阳台,落地窗做了一整面,装修虽然一点都没变,但那时候这里跟现在很不一样。
他站的这个地方,应该摆满了画。颜料,画架,参照物,临摹品,东西很多,但很整齐。
夏安远将他的鞋塞到鞋架底下看不见的地方,洗完澡,换了套纪驰的校服出来,喝了杯纪驰冲好的感冒药,在那堆画里一点一点参观。原有的拘束和不自在,也被这个惊艳的小世界吸引了去注意力。
纪驰像觉得他这个举动挺有意思,就这么一点点陪着他看,夏安远难得问一两句,他也耐心地替他解答。
那是第一次,夏安走进了属于纪驰世界的一角。
他逐渐放松下来,纪驰招呼他坐到沙发来,他便坐下了,手搭到沙发边上,就那么随意地一搭——他获得了一种自己认知以外的触感。
那触感让他绷紧了身子,让他心慌意乱,让他一瞬间要哭出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深陷,却找尽理由落荒而逃。
让他打回原形。
学校没教过,书里面没写过,电视剧没演过,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啊,原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舒服的沙发。
他好喜欢这个沙发。
长这么大,即使是刚到京城时碰到席家那一场名流盛宴,夏安远也从没有像那刻一样自卑过。
他强撑着笑,触电般收回手,生怕自己不小心将它某处弄脏。他心里忐忑地猜测着这套沙发的价格,几千?几万?羊皮?牛皮?他存多久的钱能买这样的沙发?猜着猜着又觉得可笑,自己就连猜测,也没胆子再往上加价格。
他微微前倾,将身体的承重点从屁股转移到脚掌,看着眼前带着温和笑意的纪驰,深刻又清晰地认知到,他们之间,隔了一道万千丈的鸿沟天堑。
心中涌上无端的恐慌和害怕。他无法再继续呆在这个空间,态度强硬地要回家,纪驰留不住,怕他不会叫保安开门禁,便一路把他送到出租车上。车一开,夏安远眼里的水珠即刻掉下来,那么大滴,连串的,滚烫的,像心里的酸涩化了形,那么浓稠,被人一拧,就汩汩从泪腺涌出。
夏安远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又摸了摸沙发,门锁在这时发出好听的一声“嘀”,紧接着门打开又合上。
他转头,变成熟的纪驰一身挺廓西装,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他们重逢后的每一次相见,总是这样。
对视,在被对视折叠起来的幽暗空间里沉默对视。
谈恋爱的人对视,经常说着说着话就安静下来,注视着彼此。在这样的注视下,空气会变得暖,两条身体会忍不住靠在一起,额头抵上额头,鼻尖碰到鼻尖,呼吸喷薄呼吸,心照不宣地闭上眼,然后拥抱,亲吻,做爱。
分手之后的昔日恋人对视,哪怕离得再近,中间都横亘着一道岁月长河,时光改变了年龄,面貌,性格,际遇,改变了一切他们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用一种复杂而古怪的姿态,传达出自我保护的讯息。
夏安远把手放回身侧,站直身体,向纪驰欠身:“纪总,您来了。”
纪驰将车钥匙扔到玄关置物柜上,往屋里走。掠过夏安远的时候,身上还有从交际场带下来的烟酒味。
“说吧,什么事。”
他脱下西装,姿势随意地靠到沙发上,双腿伸直,轻松地交叠起,皮鞋锃亮。
夏安远立在沙发的另一侧,目光只放在纪驰的手指尖上,他沉默片刻,缓慢道:“纪总,很抱歉打扰您,您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吧。如果您能赏脸的话……我想跟您做个交易。”
“哦?”纪驰挑眉看他,似乎很意外的样子,“什么交易?”
“很惭愧,欠您的钱我可能还不上了,还得求您帮忙……”夏安远低着头,指甲嵌进了掌心,“我不清楚您平常挑选情人都是个什么标准,也知道自己条件不大好,在您看来,我这样的……勉强够格么?”
纪驰那边没什么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家当摆在门口,我如果说你不够格,你准备拎着它去哪?”
“京城这么大,总能有个去处。”夏安远对着地面笑笑,“大概,哪里来钱快就去哪里。”
“哦。”纪驰问,“去卖啊?”
他语气中有了然的直白,还有淡淡的嫌恶,夏安远肩膀抖了抖,点头:“对。”
纪驰“啧”了声,不解:“你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该说纪驰记忆力太好吗。这是把夏安远自己之前的话给他还了回来。
夏安远沉默着,胸腔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来回,他还是选择解释,虽然没什么大用:“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我考虑得太短浅了。医院那边……医疗费比我预计的多了很多,之前还能顶一顶,但现在,工作都没了……要找短期结算工资的工作,一时半会儿比较难,我……算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纪总,您……现在还有这个兴致吗?”
纪驰交叠的双腿换了个上下,手搭上沙发靠背:“头抬起来。”
夏安远用手掌抹了把脸,抬起头,对上纪驰打量的眼神,那是挑选商品时才会露出来的神情。
“头发太短,皮肤太黑,胡须太糙。屁股上没肉。”纪驰淡淡道,“你这样的去卖,生意会好吗?还是说你觉得京城里玩儿男人的有钱人这么多,总会有人好你这一口?”
脸上的肌肉在跟着情绪跳动,夏安远上下后槽牙抵在了一起,拼尽全力不让它组合出什么表情来。
纪驰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里看着他,视线往上,却像是居高临下。
“你都已经做好了去卖的打算,却第一时间找上了我,我猜,是因为在目前你能接触到的人当中,我最有钱。那么,如果我不是最有钱的那个呢?”
“纪总。”夏安远胃里绞痛一片,呼吸艰难,“我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我只是想救我的妈妈。”
“噢——你想救你的妈妈呀。”纪驰拍拍手,称赞道,“卖身救母,戏折子上都爱这么写,夏安远,你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当年那个人,也是这样被你打动了,你才有机会攀上他的吧?”
“纪总——”不是这样的。夏安远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有某种情绪泥沙俱下。
“行,”纪驰微微一笑,“那让我再猜猜,你来找我,是因为我跟你上过床,做过爱,所以给我当小情,不算是卖,对吗?”
夏安远既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站在原地,头低下,脊骨却挺得笔直,
纪驰不介意他用沉默来作答。他坐起来,俯身,伸手在茶几下方拿出了一份文件。
“理由你说不出来,也能理解。夏安远,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我说过的,我要做的,不是你的金主,”纪驰把顺手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签字笔扔给夏安远,“而是你的主人。”
“工资年付,聘期八年,一年一百万,除此外,你不用操心任何吃穿住行和外面的事情,不算薄待吧?”
八年。
夏安远在心底苦笑,这就是纪驰的报复吗?
他独自怀恨八年,所以要折辱自己八年吗。
哪能是薄待,这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公平的范畴。夏安远对他笑:“纪总,赵助跟我说您一向对人厚道,真的名不虚传,我的八年,哪能有这么值钱?未免太过破费了。咱们定一个合理的价格吧,按市场价来,只要让我挣够医药费,我就很满足了。”
“合同就在这,金额,期限,我不会变。”纪驰夹住合同的手指修长,他轻晃纸张,偏偏头看他,笑得冷淡,“夏安远,想要你妈的救命钱,那就跪着爬来签。”
第34章 “您觉得我抓住这个机会了吗。”
时间像水流,随着地心引力规律下坠,滴答、滴答。跟夏安远的心跳一样孱弱无力。
世界从未像此刻一样安静,夏安远沉默地矗立着,是一尊锈住的雕像。但他又能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呼吸,一声,再一声,很缓慢,又很沉重,与轻松等待的纪驰相形见绌。
他仿佛笃定自己今天一定会在那沓纸上签上自己的姓名。
对,没错。
夏安远想。
他会的,他要签。
夏安远无力反驳纪驰为他现如今的行为所做的每一条剖析,事实上每一条都能在他的出发点上站住脚跟。纪驰是天生的掌权者,面对多少有身份的大人物也能游刃有余,而对于自己,他甚至早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就能给出预言,他预言自己,预言动机和答案,简单得就像预言一加一等于二。
夏安远应该感谢他,感谢他拿过了主动权,帮自己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
沙发上的男人耐心得吓人,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原始森林中善于捕猎和隐蔽的猫科动物,凶猛利爪和狠戾獠牙都蛰伏在黑暗中,有这样猛兽存在的土地,空气中都漂浮着静谧的危险。
这样的静谧太漫长,夏安远深知不能让它继续下去,他说不清如果自己再僵持着,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毕竟哪个敢让森林之王等待呢。他把这段沉默拿来当作自己粉墨登场前的上妆,开嗓得跟着铴锣一声响。
“跪”这个动作,真要做起来其实并不难。
夏安远手指贴着裤缝,他沿着布料交叠的地方将指甲往肉里陷,先曲下了右膝。
凸起的膝盖骨触到瓷砖,像搁在了冰凌上,冷得慌,硌得紧,他吸了一口气,始终没抬头,目光聚焦在纪驰一尘不染的鞋尖,左膝也要跟着放下。
同分同秒,鞋动了,夏安远反应过来的时候,鞋底已经挨上了自己的肩,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不到变故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只是一霎的钝痛,那股力量就让夏安远以一个难堪的姿势摔出去好远。
——他被纪驰踹开了。
“让你跪你就跪,”纪驰背着光凝视他,“夏安远,贱不贱呐?”
片刻后夏安远从地上爬起来,按住挫痛的尾椎骨,躬身回答:“纪总,男人的膝盖只跪天地和父母。”
他抬起头,平淡地看了纪驰一眼,复又低下,“您能救我妈,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能不跪。”
“这么说,这世界上的有钱人都能当你爸妈。”他用那沓文件拍拍夏安远的脸,轻笑一声,“你的腿得跪废吧。”
夏安远伸手,抓住了文件的另一端,露出一个很轻微的笑:“纪总,这是让我直接签的意思么。”
纪驰偏头看了他一会儿,松手,转身回沙发上坐:“卖身契,看仔细点。”
夏安远抓着那叠不厚不薄的东西,长出一口气,用牙将签字笔的笔帽咬开,几乎没怎么翻动,在签名栏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动作快到让人以为他在签什么火车乘客险告知书,而不是用一纸合同,卖掉自己的自由。
他把文件和签字笔整齐地放到茶几上:“纪总,签好了。”
纪驰挑眉看了看他,这个动作被他做得如此漫不经心,也只有他做这个动作,才会让承受这个动作的对象,觉得他是真的毫不在意。
“行,”他松了松领带,把目光落在夏安远身后的位置,“主卧右边的那间次卧,进去洗干净点。你那些破烂要是想留着做纪念也行,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夏安远应了声,从门口拿过行李箱,放到了厨房旁边的储物室,想了想,还是从箱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四角裤,攥在手里,从客厅路过的时候,他没往纪驰的方向看。
纪驰说的这个次卧,他从前其实是住过一段时间的。比主卧小上一圈,但对比起自己这么多年住过的所有地方,这里是最宽敞最舒适,也是最高级的。
主卧该有的东西它都有,阳台,茶几沙发,投影仪,衣帽间,卫生间和带浴缸的浴室。和房子成套,装修也是统一的灰暗色冷调,以至于他刚打开门,浑身的汗毛就针尖一般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