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他第一次碰这里的时候也这样问过。那时候纪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疼,但不可能比你那道伤更疼。
那道伤是个危险的意外。纪驰和父母因为出国问题闹翻过一段时间,期间,他一直住夏安远那个地方。老城区的老楼房,监控和路灯一样,一段路有,一段路又没有。夏安远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和纪驰早已经被一伙抢劫犯盯上——可纪驰这种人多扎眼啊,就算身上没穿那些带大logo的衣服,浑身上下的气质也让他像烂泥潭里头插了朵马蹄莲似的突兀,还是金子做的马蹄莲,一看就贼他妈有钱。那几个抢劫犯难得在这片区遇到像纪驰这样的肥羊,早早地摸好了他俩的出行规律,就埋伏在一个黑暗的转角处等着晚归的两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夏安远根本来不及多想。从小在破落民巷里长出来的经验让他在第一时间就摆脱掉了钳制,余光瞥见刀影,他立刻转身去护着纪驰带他往后跑,却被一个人伸脚一绊摔了一跤,这几个抢劫犯竟然经验不少,跟着刀就往夏安远腿上去。好在纪驰的保镖赶到及时,也好在纪驰反应快,伸手挡住了半个刀锋,才没让夏安远伤到韧带。
纪驰的伤口不比夏安远的浅,他却压根不以为意,以夏安远伤的地方更危险痛觉神经更敏感为由,整天把他当个小孩儿一样照顾。他还说夏安远太傻,遇到这种事情就应该第一时间自己逃命,万一伤筋动骨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后悔也来不及,什么人的命也没有自己的重要,更何况他有保镖在,根本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夏安远默默地想,是啊,怎么就忘记纪驰随身都有一队保镖二十四小时轮班保护,他能出什么事,反倒是自己多此一举,还连累他手臂上留了疤,连累他因为自己腿上这疤,在纹身最痛的地方纹了一大片纹身。
纪驰忽然伸手捉住了夏安远的手指,哑声说:“再画下去,就真要疼了。”
夏安远还沉浸在回忆里,压根没发现自己的肌肉记忆已经让他在纪驰这块纹身上画了多少遍,他感受到纪驰手掌心的灼热,刚才那几场让他们身上汗湿透的欢爱余温仍未褪去,他下意识“嗯?”了声,被纪驰拉回怀里,耳朵贴上纪驰的胸膛,听到他低声说话时胸膛的嗡鸣。
“那么喜欢画?”纪驰把下巴抵在他头顶,一点倦意,“你以前画得也很好,要不然回去上学吧,学画画?或者其他的也可以。”
他画的也能算好?夏安远在他胸膛的温热里闭上眼,纪驰总说他在艺术方面有天分,说他有无限的观察力和感知力,但他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他自己知道,照猫画虎反类犬的水平罢了。反而是真正有天分的纪驰……半道而废,遗憾终生。
他没回答纪驰这话,声音被堵得闷闷的:“再说吧。”
纪驰手指插进他发间,好一会儿,忽然说:“唱首歌吧,我想听。”
夏安远抬起头看他:“什么歌?”
纪驰也看着他,像是半天拿不定主意,拿过手机在音乐播放器的页面随便滑了滑,挑出一首来,点了播放。
“这首歌。”他说。
钢琴起的前奏没响两秒夏安远就听出来是什么歌,他跟着轻声开口唱,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房间里安静极了,好像连伴奏声都低下去,只剩下夏安远的声音,泉水一样好听,这的确是一首适合夜晚听的歌。
……
“我的快乐与恐惧猜疑,很想都翻译成言语,带你进我心底……”
“我们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却触不及,虽然我离你几毫米……”
“你难道从来不觉得好奇,你身旁冷清拥挤,我一直在这里,不说一句……”纪驰注视夏安远的目光变得好沉,节奏乱掉了。他摸摸夏安远的背,让他继续。
我无法传达我自己/
从何说起/
要如何翻译我爱你/
寂寞不已/
我也想能与你搭起桥梁/
建立默契/
却词不达意/
词不达意/
“回来吧,”夏安远在酣睡中听到一个声音叫他,“小远,回来可以吗。”
他睁开眼,记忆仍然停留在昨晚那首歌的调子里,床的另一边没有人,他穿上衣服出去,厨房的锅里滚着水,纪驰在煮面。
见他醒了,纪驰先给他倒了杯水,让他过来,“喝两口。”
夏安远坐到岛台边上,水温刚好,是他喜欢那种略烫口的温度。他端着杯子,抬头看厨房,纪驰还穿着家居服,这衣服跟自己的号一样大,他穿上却把肩臂的地方撑得更好看,这么看的话,其实纪驰肩背要比自己宽很多,也不怪他总觉得纪驰像山一样。
锅里是挂面,纪驰调了阳春面的汤底,生抽、盐、白糖、猪油,加开水冲开,分好面,一碗卧了一个荷包蛋,缀上一点翠绿的葱花。
他端上桌,先给夏安远拌好,才推到他面前。
夏安远接过筷子,“谢谢。”面的热气腾上来,带着清淡又浓郁的香。
阳春面纪驰以前常给夏安远做,是他为数不多比夏安远做得更好吃的东西,算起来也有好多年没有吃到过了,所以夏安远吃得很慢。纪驰吃东西一直要比夏安远快一点,因为是早餐,份量并不多,他很快连汤也喝了干净,手撑在吧台上,看着夏安远猫儿一样地往他自己嘴里喂食。
“想养只宠物吗,猫狗之类的,”纪驰突然问,“你在家的时候可以陪你。”
夏安远从没想过这事,即使学生时代有时候会把自己的午饭分给流浪猫吃掉,给它们顺手做个遮风挡雨的纸屋,他也没有把它们任何一只带回去过。生命和生命之间太过亲密就会产生羁绊,产生了羁绊就会彼此受影响,凭他的情况,没办法负担起照顾好一个小生命的责任,也不想要承受将来要跟它分离时可能会产生的痛苦,所以即使再喜欢,他也宁愿一开始就不选择开始。
夏安远摇了摇头。
纪驰没再提这事,转而说到夏丽,说到她下个月中旬大概就能转到之前联系好的那家疗养院去,那疗养院环境非常好,并且私密性很高,医疗设施医护人员也十分完备……
夏安远边吃面边默默地听着,他想纪驰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任何方面都为别人考虑得面面俱到,谁能不对这样的纪驰心动。他又想,昨晚在听到席成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像心脏在满地的玻璃碴子上滚了又滚,滚了又滚。
“终于来了”,这个念头又一次闪过,他从最开始的开始就预料到的这件事情终于要来了,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准备了这么久,临了的时候竟然还会有舍不得的情绪发生,也许,珍惜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像他小时候想过的那样,做最后一天一分钟的朋友恋人也好。这辈子留给他的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驰哥。”夏安远放下筷子,抬头,看到纪驰忽然愣住的脸,嘴都还微微张开。他笑了笑,淡淡的,“下个月你生日那天晚上,空出来给我,我做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本章bgm:《词不达意》林忆莲
第90章 错误的贪恋
屋子一点点变得热闹起来,纪驰像只囤粮冬眠的松鼠,大有是个东西都想往家里头搬的劲头。
先铺上的是地毯,灰咖色,很简约的纹理,客厅一张,卧室一张,不算特别软的那种,但踩上去给人感觉非常厚实,是价值不菲的那种质感。净水器加湿器全换了新的,说是纪驰哪位做电器的朋友公司研发的高端新品,夏安远用着倒没觉得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这种原理构造都很简单的东西能以这种价格占据一部分市场份额,全托了纪驰他们这些有钱人的福。
阳台上添了一小套茶几沙发,放在每天阳光最好的地方。茶几上摆一个拍卖会上拍回来的铜质摆件,二十多公分高,一个断臂的阿芙洛狄忒。夏安远觉得它孤零零的,从储物间找出来个细颈花瓶,在岛台日日新鲜的花束里取了一支,放到那个摆件边上,阳光一打过来,金属和花瓣都泛着光。
沙发上多了好几个抱枕,还有配套的沙发毯。零食箱放在茶几下头,坐在沙发上手一伸就够得着。客厅和厨房隔断的墙上挂着幅纪驰从国外买回来的玻璃画,图案挺简洁也抽象的,只有几根线条和线条分隔出来的冷色色块,夏安远研究半天也没看懂这画是个什么。
如果不是夏安远拦着,书房的书柜纪驰也想拆下来重新再打一个。他买了许多书回来,原来那个大书柜险些要快塞不下。种类很多很杂,学习工具书也有,小说闲书也有,艺术文化赏析也有,简直像个小型图书馆,书桌还是那张书桌,电脑、笔和笔记本全是新的,看来他给夏安远提的工作还有回去念书的建议不是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夏安远也一没事儿就去看,他还挺想回去上学或者学一门什么技术的,就是不知道剩下的时间够不够。
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看书应该还是在林县,隔壁凉菜店的王哥那有一摞珍藏多年的故事会,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夏安远竟然也看了大半,大部分都是些粗糙的民间小故事,讲些乡村鬼怪、都市情感、家庭伦理、屌丝传奇,多多少少都有些擦边,在三线小城市里头很受欢迎。
或许在那些网络不发达的岁月里,这类型的故事总是很夺人眼球的。对了,扉页和末页必有的色情广告夏安远也还记得点,卖些虽然是处于灰色地带但在夏安远认知中已经算是违法犯罪的东西。他当时觉得很疑惑,这样的东西一般只会在街头巷尾的电线杆子上看到,竟然可以明目张胆地登上杂志?他还确认了好几遍,可这些的确都印着正规出版社的名字。
他翻着纪驰给他准备的书,心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让纪驰也见识一下,他一定从来都没有看过这种东西。
京城秋冬天冷得很快,转眼就是十一月下旬,街边树上半片枯叶也见不到了。
夏安远知道自己提出想让纪驰把他生日那晚空出来给他的要求,其实并不太容易做到。
要单纯只是个创业公司的老板也还好,偏偏纪驰身后是盘亘在京城好多年的权豪势要,他又是这一代里最受众人瞩目的接班人,从出生那天起,生日在拥有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身上,就被赋予了更多超出生日本身的意义。
高中的时候夏安远就知道,纪驰家里年年都会给他办类似于许繁星生日这样的宴会,甚至声势还要浩大许多,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家不落都会出席。
为的是庆贺纪驰生日吗?连夏安远都明白不是。
这个圈子的人大多都一样,说是办生日宴会,其实重要的不是生日,而是宴会。穿西装打领带,人人衣冠楚楚,人人雍容高雅,端一杯酒、挂一张笑脸,以“生日快乐”做开场白,接下来的大概率全围绕你家那个生意我家这个项目,在谈笑间两得其便。
或许有人是真喜欢,可夏安远想,纪驰一定不会觉得那些勾心斗角的利益交换有多愉快,毕竟是从小就已经厌烦的往来。
不过最终夏安远还是把时间定在了纪驰生日的前一天。
他计划好了,在家做顿家常菜,到十二点再点蜡烛切蛋糕。等纪驰闭眼许愿的时候,他就对纪驰说生日快乐,或许这个时刻说比生日当晚还更要有意义一点。至于蛋糕……他之前从没做过,研究了几种不同的食谱,在家先试着做了两次,除了味道淡一点,还算挺成功的。
早上出门是纪驰开车顺道送他去的超市。到了地方,夏安远正要开车门,被纪驰一把捞回来,掐着下巴吻了半天,吻得两个人都喘不上气了才把人松开。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这个样,起床时间还比以前晚半个钟——这半个钟被他用来搂着夏安远犯懒。吃过早饭出门时还磨磨蹭蹭的,其实是在等夏安远跟到门口送他,然后还得跟人黏糊半天,搂着亲好长时间,催他开晨会的电话要响过好几遍,这人才舍得出发。有时候夏安远会想,纪驰这模样要被许繁星见到了,估计下巴更得合不上了,这样的纪驰和在外表现出来的样子,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接吻这么痴迷,痴迷到近乎幼稚的程度。
相比起来,其实夏安远更喜欢纪驰抱他一些,每次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大脑就像自动放空,其他什么也不会想,他就一个念头,要是能这么跟纪驰睡下去,睡到天荒地老该有多好。
他明白这是一种贪恋,是一种错误的贪恋,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另外一个小人就会在他脑海里跳起来疯狂挥手——管他呢,贪恋就贪恋,管他那么多。因噎废食的事情他做了太多,也没见过得有多舒坦,反正结局早就料定,认真过好当下和纪驰在一起的每一刻,才算是不辜负他,也不辜负自己吧。
“想什么?”纪驰把围巾给他围好,看了他半天,又忍不住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把你亲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