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锦想了想,“还有一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有这本书吗?”
老管家点头,“《千字文》,你是个读书的好料子。拜师礼就不用了,我当不了你的师父。这个月起你每天帮我洗衣裳,我就每天教你写字,如何?”
“好是好,但为何您不愿意当我的师父呢?”燕锦捏着衣裳边,手指轻轻搓了搓。
“启蒙怎能算师父,能教你做人的道理引导你人生的老师才称得上师父二字。”老管家轻轻用手指点了点那卷书后开口。
和老管家日日夜夜的学了半个多月,食宿都在老管家房里。每日趴着的陈旧老木桌,都被燕锦擦的一干二净,字也跟着认识的差不多了。
她最后默了一遍后得意的看向老管家,“我觉得我应该可以了。”
老管家也点头,“差不离了。老头子又要自己洗衣裳咯。”
燕锦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给您洗,交给我就行了。”
老管家忙摆了摆手,“我要是你啊,有这时间不如去找人练练武。身体强健了,也不好让人看出柔弱来。”
燕锦的心脏霎时跟着一紧,“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瘦,要变的壮一点才能保护好自己。”老管家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避重就轻的说道。
燕锦夜间洗脸时,在水面上看了看自己的倒影,确实过于秀气羸弱了。不管老管家具体知道与否,反正他已经隐晦的提醒过她了。
燕锦提前十天去找燕枭检验成果,燕枭震惊到怀疑她根本就是以前学过。
他还当场找来了老管家,老管家证实燕锦确实是现学的,他才半信半疑的同意燕锦做他的书童,一起入宫进学。
燕锦掐指算着时辰睡不着,她还有三个时辰就可以入宫了。
入宫的另一层意思大概是有机会见到平怀长公主。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热忱,就好像平怀长公主手里握着一根看不见的线,那根线拴在自己腰上,冥冥中在指引着她向长公主再靠近一步。
无关爱情,她只是觉得自己正被那个人吸引着,仅此而已。听弟弟曾经说过航海家手里的指北针可以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正确的寻找方向,那她距离那神明一样的女子也只差入宫了。
她就像是不停脚步只知道逐日的夸父,见过长公主之后仿佛连死也无憾了。
但她从小就不是个幸运的孩子,大概所有的幸运都留给了来洛阳那日的惊鸿一瞥。
她每日跟着燕枭入宫进学,宫里的五经博士晃着脑袋给他们讲做人,讲入世,讲诚讲忠讲德行,燕锦也跟着似懂非懂的往脑子里记。
来了洛阳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里。老管家说她的记忆力惊人,要认真听讲,少爷问起的时候要对答如流,记不住的要诚实讲她没记住。
正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这世界上出现的第一位伟大平民教育家孔丘先生如此说,燕锦就相信。她始终认为肯为平民办实事的人,才能真正称之为大家。
两年时间,她也从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燕枭一个眼神递过来,她就能明白燕枭的意思。现在不是她离不开燕枭,而是燕枭根本就离不得她。
又两年,她也跟着老管家系统地学习了《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读过孔丘先生的《春秋》后,她对历史的浩瀚产生了狂热的兴趣,开始趁着燕枭是天子门生的便利条件,去借《战国策》《左氏春秋》。
又从这两本书开始,尝试去读《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六韬》《尉缭子》。
她开始对兵书着迷胜过平怀长公主。吊着她这口气的从摸不到的平怀变成了手里实打实摩挲着的书籍们。
她替弟弟可惜,如果他没有生病的话,也能接触到这么多有趣的新鲜知识。
弟弟是个天才,对航海,天文等等一切虚无飘飘星辰大海的东西感兴趣。他最喜欢的人是张衡,就因为他发明了地动仪。最喜欢的政治家是老子,被母亲寄予厚望的弟弟恰恰最崇尚无为和出世。这整件事情都挺讽刺的。
燕锦不明白地动仪的原理,读的书越多,越开始慢慢明白,天灾原是可以靠人为避免的。
这世上无神无鬼,胜过神鬼的只有人心。
边疆小村镇的贫穷少女,开始用书籍武装自己的头脑,那时的她哪里又能知晓后来年少有为又让人闻风丧胆的新任刑部郎呢。
当时的她只是知道,她要读书,她要练武。头脑和四肢,是她在这世上仅存能信任的伙伴了。
晚上什么事都不用干,捧着书的时候是燕锦每日最喜欢的时刻。老管家对她很好,经常带些厨房里剩的好东西给她开小灶。
她的个子也慢慢蹿了起来,大概是女孩儿比男孩儿发育的早,她比燕枭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燕锦开始整个人变得平和,慢慢淡化心上记挂着的恨与失望。她难得的在一个本来素昧平生的人身上找到了家的感觉。
她知道,现在的她是被人爱着的。
就这么带着恨意熬了四年的燕锦,开始享受起在洛阳城的生活。
她变得柔软圆滑后,其他的下人们也愿意围在她身边。晚间休班听她讲吏部尚书府外,从前现在未来的故事。从小到大在这一亩三分地忙活半生,只有燕锦的嘴里能说出来他们从没有想象过的世界。
她每次讲故事时,都能看到一个瘦瘦弱弱脸上常常挂着伤的少年独自窝在一个能听到她嗓音却又离众人很远的角落。
她开始刻意去接近那个少年。
白白净净眼里有光,让燕锦仿佛看到了当年刚来洛阳的她自己。
在故事的最后一刻,她攥住了刚要起身的少年的手腕。“还想听点不一样的吗?”
那少年将燕锦的手慢慢从他的手腕上拨开,“什么不一样的?”
“比如,一个从小就被人欺负的小牧童,靠自己成为大将军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那少年眼里的光闪了又闪,“真的有那样的人吗?”
“七击匈奴,直捣龙城。最后位列大司马,汉武帝亲赐谥号烈的卫青将军。想听吗?”
那少年自嘲的笑了一下,“想听。但你为何愿意给我讲?”
“我是有条件的。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脸上的伤从哪里来?”燕锦将双手背于身后,抬了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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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520,小面包祝大家不再孤寡。
各个都有姐姐疼,哈哈哈。
第5章
“这个?”柳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燕越少爷打的。”
“他为什么打你?”燕锦抬出手,用食指轻轻碰了碰柳平的脸,柳平躲都没躲。
“我叫柳平,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山上,我师父外出化缘看我可怜,把我抱进了寺庙养。跟着师父学了点拳脚功夫,后来师父得了病走了。我没饭吃,就下山找活干。”燕锦递给柳平一碗水,示意他继续。
柳平双手端着那碗水也不喝,继续开口,“下了山就被拉到府上,因为会点拳脚功夫给燕越少爷当小厮。燕越少爷不顺心的时候,会打下人。其他人都扛不住,出家之人于心不忍,当他想发泄的时候,我就上赶着去惹他。”
说完话后,柳平才将手上一直端着的水喝进嘴里。
燕锦嘴角弯了弯,“我可以帮你再也不被燕越打。只有一个条件,你晚间听完故事教我功夫,怎么样?”
柳平将信将疑的看向同样瘦弱的燕锦,“燕越少爷不似世子少爷平易近人好脾气,你有什么办法先讲给我听听。”
燕锦摇头,“你只要答应我,我一定能帮你摆平。”
柳平忙摆手,“我不是不愿意教你。你不帮我的话,我也可以教你,我是怕你也被他打。”
燕锦轻拍了拍柳平的肩膀,“那咱们就说定了,暮间你按时来,剩下的你就别管了。”
十四岁的燕锦开始跟着寺庙来的小兄弟学习拳脚功夫,进步缓慢,但一直有在朝目标缓缓前进着。
有目标的人不惧怕时间流逝,相反,时间恰恰是她最好的助力器。
世上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她也没忘了燕越的事。开始一点一点在下人圈渗透假消息,说几个少爷的五行中,独独燕越少爷全金之命,就算只是站在赌桌边都会赢银子。
三人成虎的故事不可小看,不出三日,燕锦就听说燕越去了赌场。
又是十日,又听说燕越被赌场的人打了一顿被吊在赌场门口,赌场的人给燕道平送来信让他去赎人。
气的燕道平过了三日才让老管家去赌场把他带回来。
洛阳的赌场不似其他地方,都是有钱有势的闲散王爷们敛财的工具。燕道平没道理因为一个没出息的庶子去找赌场的麻烦。
回府后被燕道平狠狠打了一顿的燕越又去赌了,最后终于在赌场被人砍了手指。
自此,燕越整个人开始魔怔,从打骂下人到偷府上的东西变卖去赌。整个人如此废下来,偷了府上东西消失几日后被人发现暴尸荒野。
柳平夜间来找燕锦的时候,不胜唏嘘。“这就是你帮我的方式吗?”
燕锦翘了翘嘴角,“他最后是被燕道平找人打死的,燕枭本人亲自动的手。出家之人也要适应这个世界的法则,胜者王败者寇。不如将身上的良善交付给更值得的人。”
“你种的因,他得的果。佛说因果本就如此。”
燕锦晃了晃手腕,随后一拳打在柳平的胸肌上,“打赢我,再来和我讲因果菩提。”
即使柳平放开手脚都还暂落于下风,他停下手脚后,眼神不错开的盯着燕锦的眼睛,“你一直在隐瞒实力吗?”
“我是在你忙着普度众生的时候,朝着我紧盯着的目标前进了一小步。你教我是因,我打赢你是我自己得的果。柳平,你六根未净,别再折磨自己了。”
柳平转了转手腕若有所思。
“师父说,众生皆苦。”
燕锦又恢复成了她羸弱的读书人模样,“好一句众生皆苦,柳平,你自己就甜了吗?”
柳平说不过燕锦,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
燕锦继续开口,“我没给你讲过我的家世吧?燕道平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燕不是家奴的燕,而是燕道平的燕。”
柳平诧异的张着嘴,似是不敢置信。
“你不是最喜欢卫青将军吗?假如你打退了戎狄,那就是救了千千万万的大齐百姓。大功德一件。柳平,无因也有果。”
柳平看着周身都掇着月光,羸弱又皮肤白的病态的少年,坚毅的眼神恰似菩提树下苦苦追问这世间为何如此多苦难的释.加牟尼祖师。
他就像是被那月光下的少年蛊惑,不受自己控制的喃喃着开口:“剩下的,你也继续教我吧。”
燕锦闻言昂起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随后转头看向柳平淡笑着开口,“好。”
燕锦的十四岁,最大的收获是大智若愚的柳平。
还有宫里的风寒雨。
燕锦就快将她忘了的时候,风寒雨本尊突然现身国子监。
她觉得自己腰间的绳子,仿佛被人轻轻扯了扯,以提醒她不要忘记当年的少年心事。
八殿下风之镇与九殿下风之扬亲昵的迎向二十四岁正值最好年华的风寒雨,燕锦则是跪在燕枭旁边。
她学习了那么多的人生大道理,自然也知道不可直视皇家人的人间铁律。
那时候的她才切实地感受到,她和风寒雨隔着的岂止是那厚重的九重宫门,还有无法跨越世俗的阶级地位。
卫青的故事可以激励到柳平,但不能激励到她自己。毕竟她对柳平隐瞒了卫青的三姐卫子夫是即卫皇后的故事。
她只能自己去做那个让家族荣耀的卫子夫,却独独当不了和她同为私生子的卫青。
平怀长公主人很好,不光给两位殿下带了冰镇的蒲桃,还赏了其他同学几颗。
燕枭一个都没舍得吃,全部带回府送给了大夫人。
从那日开始,长公主来国子监的频率多了起来。
燕锦偷偷打量她从未被发现过,所以她也越发的大胆。直到风寒雨回头无声的扫了她一眼后,她才真切的直接感受到皇家公主的威严。
那一眼有警示也有大象看向蝼蚁的满不在乎。
燕锦慌忙将视线落回到自己的鞋尖。
散学时,她心不在焉的帮燕枭收拾书桌。被燕枭轻推了一下,“何事?”
燕锦忙麻利的跪好,“一时失神,请世子责罚。”
这边动作略微大了一点点,已经行至门口的风寒雨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燕锦忙着低头认错,错过了风寒雨第一次把她放在眼里的神圣时刻。
随后的几日,燕锦一面盼着风寒雨来,一面又希望她不要再来。她矛盾的折磨着自己敏感的神经,以至于听到内侍公公喊平怀公主到的第一时间,燕锦匆忙就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