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垂象,见吉凶。
望窗外夜半天明,净是异象。
“阿东!躲起来!”
梦中窗外冷兵撞响,兵荒马乱,火把举得火焰冲天,灼目胜了天明。
桂弘被发哑的叫声惊醒,懵然着慌地从床上爬起来,正见桂诃浑身是血地冲进屋里,喊他躲。
他吓坏了,浑身发软,说不出话,站不起来,也不知该往哪儿躲。
筛糠似的抖了几下,开始放声大哭。
“在这儿!听见了!”
屋外成群的禁卫军听见小孩哭声,纷纷扭转兵器,杀进屋里。
红色的血斜斜地泼上窗纸,一道道刺眼地划破冷夜,滚烫着泼洒进胸口。
桂诃情急下抄起旁边一段麻绳,不由分说捆了他手脚,嘴里急急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手底下却将他将他丢置榻上,随后提剑扶上门框,迈出门前。
稍偏了头,眼底毅然漆黑,恨意黏在虹膜上,连烛火都映不进去。
嘱咐道:“若有人问,就照实说,是哥绑的你,知道吗。”
却不及被闻声追来的禁卫率先冲开房门,桂诃提剑以挡,兵器冷撞的声震得耳朵发麻,几番浴血冲出缺口,怎奈武艺再强。
还是寡不敌众,不意被一刀豁开手臂,直砍到骨头才钝下。
血溅到脸上,滚烫的,能灼伤人。
梦境至此开始混沌不明,血气弥漫,纠缠着数不尽的惨叫,血腥味遮了口鼻,如困深渊,反反复复在同一个场景里打转,有百人扒着他的耳鼓朝里碎念骇叫鬼念,口齿不清,可他陷入泥潭般挣扎不动,拔不出脚,睁不开眼,千斤的铁石压了胸口。
无处可躲,逃难无门。
魇与现实交织纠缠,唯一能从糟乱的哀嚎声中听得清的,是桂诃不停喊他快跑,躲起来。
那声音从被掩盖下的朦胧嗡鸣,重复着化得愈发清晰。
“阿东,躲起来。”
“阿东,躲起来!”
“阿东!”
“躲起来!!!”
“桂棠东!你他娘的!”
“醒醒!!!!”
……!
桂弘豁地惊醒,弹坐起来,被冷汗浇了个透。
然而睁眼不过一片漆黑,慌乱拍了把身边想寻个人抓来安心,怎得摸了把空,顿是让他心脏空地漏了底,一坠砸进无底崖,失重感不消余蓄漫过头顶。
哪还有存什么精神,理智,牙关咄咄打颤,呼吸急得胸口生疼,心脏先是被掀进了耳朵里,轰然跳得慌乱。
再听一声瓷器摔碎的声。
桂弘骇然意识到。
不是梦。
是真的……真的,真的!
梦中溅到脸上的烧灼感越发真切,桂弘手指发颤,惊恐抹了把脸——
不出所料,浓腥味扑鼻而来。
!!!
“画……”他惊嚷出口,却被口水呛了个趔趄,喉底咕噜一声噎得快背了气,紧着咳嗽数声,片刻不想耽搁——
“良之哥!!!”
寒夜的雪从半塌的窗吹进脸上,呼啸的风捱着压抑的漆黑,画良之在黑暗中持七煞伐杜静立,机敏得连呼吸都隐着。
背后风向一转,重剑冷刃瞬间就到了他的脖颈边,画良之霍地掷镖,镖头与剑身相撞弹飞,寻机顺势屈膝,从桌下滑过,
重剑拨刀按声去追,剑柄却遽然扽着了什么力,是被那本以为早撞开的走线枪缠了一圈,取更大力气一拽——
枪线上牛皮被割断,内包的细铁锁与刀刃赤裸相汇,急速下刺耳地割出一道刺眼火线!
大力拽得缠了线的桌腿轰一声拖散在地,画良之迅速扶房梁站起,双手拉七煞伐杜绕梁一圈,全力稳住重剑挣扎反拽的重心,浑身绷紧。
与此同时,过度施力下的手腕骇然传出阵剧痛。
他不敢全然暴露位置,硬是把剧痛引出的惊叫噎回喉咙里。
那重剑力气极大,电光火石间见得刀刃锋利,而自己本就气力不足,又只独臂能尽全力——
若是这屋内只有自己,还好得一拼。然七煞伐杜线身极长,肆意施展起来波及甚广,这小屋逼仄,桂弘又懵在某处,根本无法保证不误伤了他。
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
“赶紧起来,你他娘是死猪吗!”
切齿的吼没能把他叫醒,漆黑里见不得五指,于是那瞳仁更颤得乱续。
桂弘吓懵了。
什么都看不清,不详眼前事出如何,只闻鞭索簌簌,暗处拳脚搏杀声与衣袍卷得呼呼,蒙眼黑的打斗全凭耳力,单凭他的本事,听不出是谁更胜一筹。
再听走线枪头“当”地利声撞了什么铁刃,啪地绷紧到一处!
声音顿止。
余下清晰两个男人的喘息。
“桂棠东,能不能起来点个火!”
桂弘在这昏黑中紧张到浑身僵硬,连动个手指都费劲,仓皇间应了声嗯,可怎么都爬不起来,呼吸紧促到听见全是咚咚心跳,满心想着画良之当处身危险……
怎奈身子上不听使唤。
拼了命摸索到烛台下的打火石,手抖得不受控,连碰几下都没能燃起火星。
破烂的火星忽隐忽现,喉咙里做哽的声音也跟着响得断续。
画良之不敢催他,心知这人此刻定是拼了命想依他的话去燃那灯,再促下去,只会让他慌得更厉害。
唯能于黑暗中尽量调起五感,当下应该是困住了刺客,但也生怕再逼急了,谁知道他会不会使什么暗器伤人。
“阿东,不急,我擒住了,你且先喘口气,慢——
手里长线又是一紧,扯得他半条胳膊撞到梁上,压得骨头疼。
也……也不能太慢。
桂弘满脑子都是滩浑水,还没完全从梦中清醒,约么他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只想着有血呢。
又要死了。
因为自己。
不详的恐惧感如岩浆浇盖上头顶,黑暗中成了颗被冷却禁锢的山石,皮外滚烫,内里冰凉。
当真恨死自己一害怕就发抖的毛病。
只能跪在床上,佝偻着半边身子挤倚墙,把火石撞得噼啪三响。
星火阵阵迸出,熄灭,再迸出。
碰撞声拉紧空气,疯子手是笨的,但也没言放弃,没真崩了脑子里的筋,执着得打个火都像堵了命进去。
好像手里生得不是火,是画良之的命。
不知努力了多久,久到画良之已经开始心生疑惑,奇怪对面刺客怎么能安静得一声不响,就像也跟着等他点亮光似的。
清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有人要杀他。
早被世人视成疯子,混蛋,蛀虫腐木逐出宫门不止,此番又是成了个平民的落魄皇子,无争夺皇位之资,便是失了他唯一的价值。
谁还会如此赶尽杀绝,处心积虑要杀他?
但说他这么些年的放浪形骸,四处招摇霸权,仇家许比自己想得要多,只是没成想,他这不过才出来第一天,就要遭此种武力高强的刺客夜袭。
且不说消息走漏得多快,若不是自己当时躺在那儿,不是七煞伐杜就被随意放在枕头边上。
他早该叫人抹了脖子了!
眼下自己险成了替死鬼,幸亏受过训,能听见风吹草动,提前挡了剑,倒是把刺客弄得措手不及,先挨了他一枪。
不过……
画良之警惕朝那隐在暗里的人影瞥去。
二人交手一刹,这刺客第一剑不似亡命徒的手狠,奔着要命直去,反倒刺得偏。
想为禁军之职,是凶恶高强的刺客见得不少,全没有这种都到了仇家面前,还放了一水。
到底心怀何意,又是谁派来,要把他斩尽杀绝的。
画良之口中说着让他慢来,心里头急得要命。
但透过紧绷的走线枪绳,早清楚感受得到对面烧着怒气,拼劲儿挣得有多厉害。
他可不是什么战斗起来富有耐性的类型,出手猛准,靠得是一击毙命,速战速决的套路,气力泻得也就快。
更何况当下,左手忍痛是可以接应,但真正能拿出力气的,只有一只缠着枪线的右手。
如此相持之间,到底是一声电光火石的脆响,桂弘把蜡烛燃上了。
方烛可盈满屋,破黑暗,恍惚的刺眼觑目后。
湿汗透了薄襟的桂弘,手还呈捧着火石的动作,半折着身子,颤巍回过头去。
黑袍的男人正身立于榻边,胸前提一把苍纹古剑,大抵是为了挡画良之的七煞伐杜护在这儿,却不想被那鬼魅无宗的走枪,措手不及给剑连着胳膊一并捆在一块儿。
好在画良之是深知自己力气不够,单臂控不住敌人,巧妙绕房梁盘转一圈,再扯着枪尾铜坠,可是任凭对面怎么挣,只要自己不松手,房梁不被拽塌。
人就逃不掉。
桂弘视线僵硬,把画良之从上到下扫了个遍,万幸发现他没伤。
这才扭头看了黑袍人的手,顺着大袖汩汩往下淌血,大臂被枪扫了好长一条豁口。
原来脸上溅的,是他的血。
“愣着作甚,取剑,逼上!取了他大帽!”
画良之看桂弘回了神,扯嗓子紧喊。
桂弘的视线定在黑袍人手里的苍纹古剑上。
他还没完全冷静得下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眼神像是个遇见天敌的兽,把浑身毛炸开,瞳孔颤得厉害。
“桂棠东!”
画良之不解,自己都他娘的拿命牵制上刺客了,还发的什么呆?
“动起来啊!”
屋内一片寂寥,连烛火初燃,炸烟的声都格外清晰。
“别逼他了。”
黑袍人忽地冷静冒了句话,扯破这略显阴冷的沉静。
“再逼得犯了疯病,你可按不住。”
画良之脑后骤地一麻,像被人扔了锤子。
他发现桂弘的目光滞了。
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停在了那黑袍的背影。
这般本该是危急致命的氛围下,他看的,不是自己。
后再从齿缝间,磕着颤响,勉强挤出个名字。
“东离啊……”
第55章 遗弃
临近晨时,日出渐白的天晃不出光,屋内还是昏的一片。
可足以映一张无色惨白的脸。
“画大人不亏为领得禁军的大内高手。久闻笑面狐盛名,今日难得一见真容。”
楚东离坐在对面,一圈圈解着画良之手上缠的绷带。
“分明只有单手,楚某依旧难敌一招。果然人不可貌相,江南舞妓都比不上的勾人姿色,下手伤人却是准狠。”
画良之咂了咂嘴,一头雾水的坐着。
任凭被人反复翻弄着手腕,眼球在那气氛诡谲的两人之间来回晃,没个主见。
桂弘还猫着腰跪坐在床上,畏畏缩缩往自己的手上瞧。
他心里别扭,寻思怪了,都不知道那疯子的脸上还能流出这样畏惧的神情。
低头又见着楚东离不知何时,从大袍内端出个红木药箱,端详了伤口好一会儿,搁里边掏出个银制的细尖镊子。
“会痛。”
“嗯?啊——!嘶……”
便只觉腕间抽地一凉,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转瞬就成了火辣辣的热,随即好一阵钻心的疼,差点让他骂出爹。
奈何楚东离手快,没等画良之叫嚷,已经把缝线扯了出来。
“画大人割的时候痛快,现在就当忍着,别叫。”
那天师语气可是丝毫不饶人,咄咄逼着,跟这镊子一样,转挑伤口钻。
桂弘怏怏坐在床上,所剩无几的生机也跟画良之腕间那条缝线一起抽了去,软得像个脱骨的,小声嘟囔:
“东离,你轻点。”
画良之懵得更厉害了。
他桂棠东还能有这么乖巧发怂,跟人求情的时候啊。
“怪不得王爷非说要我比起救命,更先治你这手。如此看来,画大人的手,确实值得。”
楚东离理都不理,只忙着手下,徐徐不急地给画良之上了药,再裹上一层厚纱。
“人性下三滥,可这身武艺值得。若真是听话护主,那留在身边,不算亏。”
画良之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总之难听就是了。
“楚天师,你的伤呢。”
他被自己割的口子还没止血,顺着袖管往下流,给自己包扎的同时,还得顾着取块棉清理淌到手背的血,虽是个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多痛,但这画面可真没法叫他视而不见。
倒不是觉得抱歉,刚那种情况下没要了他命都算失手。
但怎说,勉强也算是给自己治手的恩人。
更何况自己那一枪入肉,划得狠,出于情理,还是张口问了。
“不烦劳您担心。”楚东离再扯了段纱布,顺手给自己简单一缠:
“画大人可否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同这疯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