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画良之举着腕子往里吹气儿,说不上多疼,但伤口正是愈合期,加上不知道配的什么新药敷上,里头又烧又痒,还不许人挠,闹腾得要命,心里跟着更耗耐性,连把持着最后一点礼貌相对的心思都断了。
  “天师大人谨言,他纵是天大的疯子,也轮不到您出言不逊,亲口点出来。”
  “说又如何,区区一届草民,就该有个草民的样子。”
  画良之遽地皱眉,他是没法安心把桂弘跟刚还要他命的人留在一处。
  楚东离瞧出他那迈不动步子的模样,低叹摆手,将古剑震丢在地,道:
  “在下说了,今日不过是来问候他一下,没打算要他的命。杀他能得什么好处,不过百算不如变数,谁知画大人如此恬不知耻,说着当个护卫,却一并搂着躺在人床上呢,照顾得面面俱到。”
  画良之耳根一热。
  不想这平日里解说天象时一字千金,吐词珍稀的楚天师,私底下的嘴可比桂弘还臭。
  难不成桂棠东身上这点贱本事,还是跟他学的了。
  他将七煞伐杜甩得破出风声,算是摆明了不满,再闷着声一圈圈往腰上盘,没有要走的意思。
  桂弘从榻上把跪得发麻的腿放到地上,伸手拍拍画良之的背,被他愤挣着拿肩膀给拱了开。
  “别管,哥给你把这心怀不轨的逆党绑起来,天明报官。”
  却听背后的人栽楞个脑袋,支支吾吾:“良之哥,还是你出去吧。”
  画良之乍地回头瞪了眼怂成了丢娘的鸡崽子似的桂弘,嘴唇抖着翕动几下,像是有话欲言又止,皱了脸,唯独把手中枪柄捏得紧。
  操。
  再便抓起刚混战中被掀到地上的裘衣,拖着半截没盘完的枪尾巴在地上锐声磨着响,一脚踹了门出去。
  外边的天渐了明,半宿的雪下过去,地上积了层薄的。白毯子被拖枪划出条缝,风捎上去,落雪后的天可比落雪时更凉得刺骨。
  就算噎着气,画良之也不肯走远,就抱着裘,毛茸茸一坨裹到下巴,蹲在院子里头等。
  不过才刚蹲下,就听见屋里头“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
  画良之惶然窜了个寒噤。
  心想桂弘怎么逼急了,连天师都敢打。
  他现在哪儿有那资格打他。
  “三殿下,这是罢了。”
  楚东离抚掌冷笑,端跪桂弘脚下,将视线从那泛红的掌心里挑起,堂而皇之与坐在榻边的疯人对视。
  疯人没穿着什么东西——而今枕侧人不在,寒气侵破窗,让他从内而外的发冷,愈发受不得住,想往什么暖和地方缩起。
  凌乱碎发遮着低垂的脸,他开始抱着自己的手臂反复着搓揉。
  唯有余光怯懦,望向脚下人。
  看他把落地的古剑拾起,举过头顶,举到自己面前。
  “提剑。”
  楚东离语气更如冰冰,直覆了层霜到他身上。
  桂弘骇然僵住搓臂的手,惊恐颤抖的瞳孔中,映出双不掺人性,无情无欲,如深水死潭般拉人万劫不复的眼。
  实在是望而生畏。
  那双眼的主人泰然无色,只道:
  “去死吧。杀了我,再杀了你自己,你我啊,哪儿配安着心,好好活。”
  楚东离的语气平缓冷静,一字一句,如流水刀。
  “还是说,您真安得下心了。”
  那声音带着饱经风霜后成熟寡淡的韵味,仿若看淡世间一切,生死不动本心,真已舍弃七情,成仙化神。
  桂弘盯着他的剑,耐不住这寒,抖了几下。
  “做戏被逐出宫是好事,独立府门易养精蓄锐。我本以为教你成了材,生了心计,到如今竟为了那么个贱种,旧情,故念,废了自己王爷身份,十六年功亏一篑也无谓,去求你的独自平凡一生?你当真再听不见亡魂悲嚎,当真觉得那么多因你、因他而死的无辜性命,皆作浮云苍狗,垫脚污泥,你真就可以借你那亲手杀子,残害无辜人命的父皇的财,平凡度日了。”

  楚东离缓声淡然,把胁迫的话说得冷静。
  桂弘把手捏成拳,咬在嘴边,上牙磨得骨节发红,无应。
  “十六年,从乡野初生手把手的辛勤教导,到如今套着声名狼藉壳子的藏虎,你分明能依靠,可笃信的人只有我,为何,为何会被门外那只狐狸蛊惑心智,坐前功尽弃?桂棠东,你真是让我好生失望啊。”
  天师把剑放到那失魂人的膝上,展身站起,成了个垂首俯视的姿势,低睨中再难隐怒,啧地扯动半个嘴角。
  果不其然,他尚还是没能有那个抽剑相逼的魄力。
  楚东离摇了头,莫论是选指剑向他的脖颈,还是指剑向自己,他连取剑都不敢,还能定什么决心,走哪条路。
  半斤八两,若复仇心不够狠,求安生又放不下。
  优柔寡断之辈,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再是叹上口气,抓过剑,奋袂转身。
  “好啊,我不劝你,也不阻,你有你自己人生大路,我到底不过外人罢。你觉得自己良心能安,可枕数百尸骨好睡,那我楚东离反倒是该燃鞭庆贺。今日我来,不过是想看望您被贬后心局如何,如此看来,好得很呐,闲事无扰,还能拥得美人共寝,那在下就先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后会有期,或是后会无期。”
  “东离,不……我没……!”
  桂弘听他要走,情急之下慌地从榻上踉跄滚下,探身一把追扯住楚东离大袖。
  却被无情甩开,只道声:“唤我老师。”
  桂弘瞳孔猛缩,脸上恐色化作无神呆怔,一瞬若遭遗弃的家犬空坐原地,尚且无法相信自己被遗弃的现实,只将尾巴下意识地摇上几摆,盼那人回头,盼不得回头。
  脸颊簌簌落下串滚烫的泪来。
  他深知自己与那无心人算不得羁绊,不过遭人遗弃的丧家犬走投无路,为万人嫌弃唾骂,满身臭泥跳蚤,狼狈之时,给他丢了块带肉的骨头。
  便也顾不及那肉骨头带毒 ,或是留勾的诱饵,他想果腹,想寻处温暖,还想找回曾经的温存,利用也罢,奚弄也好。
  总不至于真落成了个大字不识,只会狂吠暴怒的废人、真疯——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坏狗,狂犬被扼得住颈,也能寻得到方向,落得冷静,归附安顺。
  楚东离就是那持链的人。
  十六年不为外人所知的教导,从习为人,识字,强身,学武……当今世上再无二人能将他的性子摸得如此透彻,他知道何以安抚狂性的用药法,更知何以将他再逼入生死煎熬的癫狂。
  桂弘低头看着自己虎口的疤。
  没错,现在的自己,不都是他楚东离一手造就出来的。
  可按着他心头愿费尽心思,筹划多年培养出来的棋子,如今竟会为个半路杀出的“旧念”自断前程,他能不气吗。
  能不想干脆断了我与他性命,一死了之罢吗。
  尚且发麻的腿撑不住身子,连摔几下,才在楚东离推门前抓住那手。
  “都听您的……!”
 
 
第56章 孤兽
  桂弘含了胸,把脸埋到楚东离背上,咬着牙的颤透过棉衣都感受得到。
  起先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祈求,娓娓道出真心的时候,天师难免将眉头紧皱。
  竟还从未听过这疯子与自己说过这么多心头话。
  他一直只像个断了念的傀儡。
  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欲求,满心只剩仇恨,倒也因此格外听话,任人摆布,只要复仇的目的相同,他就是个悉听尊便,十分适合重塑,捏造的。
  啊。原来他不是断了念,只是藏了,埋了,烂在心里了。
  而今重新生了萌芽罢。
  “老师,我听您的,听,只是……”
  “血仇必报,但我无法祭他。这世间一切念着我的,曾予我真心的人,全葬于那一场苦夏屠杀之中,本以为人间再无牵挂寄托,我赌上性命,人生,承千古唾骂亦无所畏,若我真凭己力,平不反那冤案——
  桂弘闷声而侃,哑音带哽,却不寡断怯懦,反慷慨厉色:“那我便是装疯卖傻,自刎在父皇面前,血溅三尺高台,让他真沾上亲子血色,让他亲眼见着那被他一手逼疯,最为内疚愧对的儿子因他头颅落地,余生怀罪,便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复仇,是我所能给他最大的罚!”
  楚东离叹出口气,未应,却将大袖下的拳握出青筋。
  听他道出那句最不想听的话。
  “可老师,他对我笑了。”
  桂弘缓然直起身,颤抖着抬双手捂脸,指缝中一双缩成点的瞳孔颤如秋风芦苇。
  “我……我深陷泥沼,神智不清,把他逼成那个样子,他还能笑着牵住我的手,说欲与我共存亡,与我赏人间景,说这世上有海,有晚霞,跨过这无尽的冬后终有春光,有……我……原还有念我的人,我非孑然一身,我……”
  “老师,我突然想活。”
  怎么办。
  怎么办。
  寻不出那答案。
  然所望求索之人,唯楚东离一人。
  能为自己教导指路的人,只有他。
  于是话到此处,彷徨的孤狼才将乞求的调子附在身上。
  “东离,我不能……我没你不行,你得帮我!仇我报,我要报的,我报!你别走,我没想过安生日子,我没选择跟他逃的,无论处境如何,只要我桂弘还在这皇城一日……!”
  楚东离将脸隐在大帽下,蓦然苦笑。
  回身轻轻掰开他茫然遮脸的手,天师指缝中残留的血迹未擦,带着浓烈的铁腥味,像抚摸禽兽似的,摸了摸桂弘的头。
  “你选了条好难的路啊。”
  那冰凉的指尖向下,顺脖颈拍上肩头。
  分明语气平淡,听进耳朵里,怎就成了最毒的蛊。
  “想想那些惨象吧,殿下。夏日腐烂生虫的头颅摇如风铃,长街染血三年不净,亦如二十余年前,我从被开膛破肚的母亲怀中捡起那成型断首的婴童尸体,罪恶皆由谁起?三殿下,安宁,眷恋?您再也豁不出性命,享得好啊,可他们呢。”
  “我……”
  “他们就活该含冤而死,活该阴魂不散,活该落得个妻离子散,不明不白。”
  “……”
  楚东离再是一叹,略显无奈道:
  “罢,你自己好想,我也不过劝诫,噩梦在依旧您身上,洗不掉诅咒的人是您。您的事,别反应得像我在持剑逼您,毕竟多年心血,我且也无法就此与您一刀两断,实在可惜。而今放眼人间,您除了我,又有谁会付之真心,推心置腹地教导,信任?辨清眼前吧,且老师知道——
  您不会让我失望。”
  楚东离推门而出,画良之像个猎犬似的蹲在旁边,看他戴起大帽,凛然瞥了自己一眼,纵身消失在夜色中。
  他可放不下焦心焦虑,赶紧起身往回走,却在才迈步间。
  听闻屋内乍然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嚎,接竟是崩溃般号啕大哭。
  画良之登时一骇,心念不好,快步冲进屋去,推门就见桂弘蜷在一角,紧抱着头,发了狂地撕扯着头发,十指狠力抓破头皮,甲缝中满是血痂,张皇瞪眼,咬嘴痛哭。
  即便是见了他这副模样不止一次,仍无法冷静相对——那么大一个人如何将自己缩成刺猬似的弱小一团。
  不过厉刺根根皆向自己,体无完肤的是他,越是想要自我保护,越是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阿东,阿东!别……别抓了,阿东!”
  画良之掰不过他。
  “那个混蛋……那个狗东西跟你说了什么!好端端的人怎就成了这样!清醒点,看我!是我!”
  “你别过来!”桂弘扯破嗓子的嘶吼,眼中血丝迸出,双目通红,下意识地愤然朝他挥了一掌。
  “滚,别管我,滚……滚啊!”
  画良之紧地一闪,才没被他正甩到脸上,但落得个下盘不稳,一下子栽坐带地上,指尖扣着地面,略显惊恐地蹭退出几步。
  桂弘神智不清地从喉底含糊:“走远点,伤人的,我要伤人的,我——”
  画良之止了倒退,咽了咽口水,跪撑起身子。
  重新爬过去,抓住桂棠东的手臂。
  要施的力气大,他哪儿挣得过个朗壮的疯子,手腕疼得把嘴角都咬出血。
  “我怎么不管你!”
  他便也跟着使劲喊,又低头看了腰间半缠的七煞伐杜,一瞬想过把他绑起来算。
  “我管,我管你!想哭咱就哭,别憋着,阿东啊,没事,我在呢,良之哥在,我陪你,我不走,再不走了,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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