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若真有神仙在天,我这半生颠簸敝败,不行善事,积不得多少福报,然也算孤苦伶仃,未尝过什么欢喜滋味,如我前生并非大恶之人,下凡渡劫的,那便是你天神不公,该偿我的——
  不要了。
  愿祖师爷慈悲,转赐他心结得解,赐他安心乐意,赐他后生平顺。
  万事因我而起,晚辈愿将他所行之孽,嫁于己身。
  我与他二人,至少……成全一个吧。
  二人乍来也是茫然,就跟着人流转悠。
  赶这观里道路复杂,八卦之势走来晕头,神殿又多,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供的是哪位老祖师爷,反正跟着进去拜拜就是了,当是祈福,热闹,也不亏。
  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发现这群人奇怪,拜完殿,连棵院里的桂树都要插上三柱清香,拜上两下了。
  这俩人着实不解,又都不愿意拉下脸跟边上询问到底祈的是什么,反正总归都该是好事儿,闷头闷脑也跟着排过队,插香拜了三拜,学人一并给树系上红绳。
  看着这桂树当有些年头,粗壮苍劲,枝桠上挂满了福牌红绳,准有些什么说法来头。
  二人刚拜完,身后一阵铜钱声清脆撞起,传来声略带惊愕的唤:“三殿下……?”
  画良之应声回了头,面前立着位身披紫金道衣,身挂铜钱剑,胸佩铜镜的中年道人。
  这身装束看着便不一般,若是清虚观这般有名的地方,定非凡人了。
  谁知桂弘眼前一亮,应道:“兄长!”
  画良之:……
  那道人则慌摆手,朗声笑道:“唤得什么。贫道不过这小观掌事,攀不上,攀不上。”
  桂弘揣手恭敬,这模样多少在画良之眼里十分别扭,愣是看得他五官挤成一坨,寻思着或许是对面道人穿得正式,身上法器又佩得多,或许杀了他的煞气?
  “有何攀不上了。如今我也不过平民身,一声兄长还是应当的。”
  “罢了,我早立誓生为顾氏,此生与桂家再无瓜葛,三殿下莫要再唤了。”
  画良之听到这儿耳尖子一颤,拿余光速速将男人扫了。
  不认识。
  桂弘笑笑过去,寒暄再问:“观主呢?”
  “望三殿下恕罪,师兄百事繁忙,而今只我这闲人在此结缘,您来前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多有怠慢。”那道人道。
  “嗐,都说我只平民了,拘谨什么。再说正月闲来出游,反是我们叨扰。”桂弘说着话,却发现他视线往画良之那儿去了。
  再是另有他意似地微妙一笑,问:“同行人?”
  画良之听见话锋转到自己这儿,便也与人拱手一拜,礼貌寒暄过后,凑桂弘耳边,语气不太善地私语道:“你怎么这么多哥哥。”
  这话里怎听出醋味,桂弘嗤地一笑,忙装咳嗽掩了过去。
  “是同行,也算是护卫。”
  紫袍掌事略显了几分忍俊不禁,视线玄妙从两人面上划过,拱手道:
  “确是良人,老祖宗在上,福生无量天尊,二位今日所求,必将得偿所愿。正月繁忙,贫道不能好生接待,还望三殿下宽宏。”
  待那道人走后,画良之才揉了揉脖子,质问:“所以,这又是你哪位藏着的哥哥了。”
  “我哪儿有藏着,不熟。”桂弘无辜道。
  “不熟,一声兄长叫得好生亲切。”画良之不信,逼问道。
  “清虚观掌事,顾莫顾先生原是先帝贵妃之子,自幼丧母,时朝局动乱被抱出宫,为老祖师赐姓养大的,只是血脉上还算兄长,叫出来有何不妥?但说,他这点遭遇与我很像,不过比我幸运罢了。”
  桂弘沉目低语,蒙蒙间填了几分失意进去。
  画良之一瞬忽觉怎成了自己不是人了,竟挑起他这般心酸往事,略显尴尬地搓搓下巴。
  老桂茂盛,四季常青,但在树下站久了,旧叶伴雪也会淋到身上,有些凉人。
  画良之拿手肘拐了他,正欲开口催他走吧,这儿排队的人多着呢,就见对儿新人打他们面前过去,戚戚我我,笑得灿烂。
  “而今求得善缘,也是三生有幸。”那男人道。
  “都说清虚观的老桂求姻缘最准,不妄你我千阶求缘呢。”那女子娇笑道。
  画良之脖子一僵。
  木然转头,发现桂弘也是一并吃惊样,歪头看了眼自己,再一拍额头:“哇。”
  “哇什么!”画良之心里头那该死的万军行蚁又开始烦了。
  “哇,怪不得掌事要用那般眼神打量你我,原来——”
  “闭嘴,莫要讲了,不想听了!”
  “原来你我刚刚,求的是姻缘啊——”
  “桂棠东!”
 
 
第77章 异族
  说来一开始是为了寻个稍微清净些的地方出来玩的,可惜这两位毫无经验的家猫子任谁都没料到,年后的道观正是人最多的地儿。
  挤到最后,人群团团卡在路中间,上下不得,半天也挪不动几寸去。
  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急着投胎的跟得紧,一脚踩掉桂弘半个靴底,害得他只好挤到旁边去提鞋。
  又怕把他哥挤丢了,蹲地上扯嗓子喊。
  “良之哥,一等!”
  画良之走在他前头,本就挤得烦,又弄出这么个幺蛾子,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扒拉着人也往边上去了。
  眼瞧快要出去,肩膀忽地遭人狠地撞了一下。
  人是条件反射瞪回的眼,但一想到是自己横着乱窜的错,本要提一声抱歉——
  耳边传来句没什么好气的异族语。
  听不懂,但那口气也该不是好话。
  他这才看见,自己撞的是个编着满头小辫的异族。
  那人个子不高,比起自己还差了一截,身材劲瘦,却显着不好惹的凶气,肤色黝黑,背着把砍刀,
  一双倒钩眼满是戾气,往他脚底下啐了一口。
  画良之突然烦躁起来,但见这大庭广众的,不好争吵,想着就当自己撞了霉,往后瞥了一眼,桂棠东还在跳着脚提靴子,比起跟这么个说不懂话的耽搁,还不如去帮那傻子一把。
  免得他待会儿一脑袋栽菜地里。
  刚要走呢,就被只手按了肩头。画良之下意识闪肩回掏,手却在落到那按着肩的腕前,顿了住。
  “哪儿来的刁民,撞了贵客,连声歉也不道。”
  面前人穿了件不菲的锦袍,腰间蹀躞系得松垮,正是将那不太魁梧的身型强显得壮了,果真好一个朝堂中人的打扮。
  兵部侍郎,杨广仁。
  画良之心头一紧,余光扫了那扛刀的异族半眼,往边挪了几分,把弯着腰的桂弘藏在身后。
  “抱歉。”画良之道。
  “穷酸贱民。”那锦袍吊玉坠的大人嘲弄一声,把他攘到边儿去,嫌脏地上下拍了拍碰过画良之的手。
  转而朝那异族的讨好一笑,嘴里道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话,异族人往回看了一眼,视线定在画良之脸上,停了会儿,
  呲牙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怎么事儿?”桂弘这会儿直了身子,见画良之望远处眺着。
  “没有。”画良之道:“奇了怪了。”
  “什么怪?”桂弘不明不白,跟着他往远看,可放眼过去,密密麻麻全是黑黢黢的人头。
  “哪儿的异族,生得那个样子。贼目精悍,善使砍刀。”画良之思索片刻,沉声道。
  “羯胡?”桂弘道。
  “不像。”画良之摇头:“个子不高,不像羯胡长刀阔斧,力大野蛮,看起来机敏。”
  “那就往南了去。”桂弘跟着想得入神,不由自主环抱了胳膊:“南疆、和蛮,岭南开外。”
  “那不是远得很。”画良之道:“来一趟皇城,不容易。”
  “以往皇宴的时候瞧见过。”桂弘跟他抻着脖子瞎看:
  “听说来一趟不易,要走个小半年,便也是五年十年一次的大宴才派使臣来见。不过今年……这个时节,也不当有使臣来的时候,多半是游历行商的,怎么。”
  “没事。”画良之摆了摆手。
  心想着不能断章取义,朝廷命官不可私下会见外邦将士,多半当是个亲友一类,回头抓住桂弘的腕子。
  “跟上,下去了,别再让人挤出队去,嗡嗡拥拥,危险。”
  但却是没把他拉动。
  那人站定不动了,似乎笑了一下,不等开口催促,忽觉身子一轻,直接叫他拉进怀里去。

  画良之脑袋咚地装在他结实胸口上,分明是肉,怎么硬得像面墙,疼得额头发麻,怕要起淤青。
  这可让他把刚才跟杨广仁身上淤的憋气全燃了出来,刚要骂,一个挑旦的脚夫从背后飞了出去。
  “哎呦!”
  脚夫扑通一声栽在地上,挑的两大筐土豆茄子滚了一地,也不顾疼,忙地跳起来往回捡,把后头涌上来的人群吓得乱叫,几度险些被人踩了。
  捡了个八九不离十,除却早被人踩烂的,那脚夫才扭回头,跟瞧着他愣眼的画良之道:
  “哎呦,也不知道那个改天杀的挤着推……兄弟,没事儿吧?”
  画良之这才明白,要不是桂弘把自己往怀里一拉,那脚夫手里的旦就该一榔头拍自个儿脑袋上了。
  “真是有事没事瞎凑热闹,神仙又不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出门听人祈福,都往这儿来什么来。”
  脚夫嘟囔着摇头走了,留画良之愣上几许,揉了揉脑壳,疑惑地往眼睛正水平的高度摸索了几下。
  他觉得那身子一颤,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在以一个不太好的方式,对着狗崽子的胸肌上下其手。
  连忙把手停了,搓起鼻尖,问:“你搁里头穿了什么东西,撞死我了。”
  “要不您再摸摸,就知道了。”头顶那个找打的戏声憋着笑,道。
  画良之翻了一眼,撒开拉着他的手:“我还不乐意知道了。”
  “诶别啊!”桂弘追上几步,耍赖把人重新牵回来:“我大方,随便摸。”
  “不要钱!分文不取,白给您摸!”
  画良之闷声往前走,嘴里念叨着晦气。背后那大嗓门的在这么百人一处的喧闹地儿,喊得一清二楚。
  他不嫌丢人,我都要丢死了。
  两人好容易从山上下来,上了马,想必官道上车水马龙,来时就甩不起鞭,干脆寻了条穿林的小道——
  那路不好走,赶正月融雪化得泥多,不少人舍不得让马溅一身泥,时间长了,也就荒得没了人烟。
  好在骑的都不是白马,没人的地儿策马畅快,马蹄踩在软泥上,啪啪击着水声,响彻山林。
  八条蹄子扬得高,落地噼里啪啦的乱,算得上不相上下,画良之在马背上伏得低,抿嘴不言。
  桂弘从侧边插了条近路追上,大声喊道:“禁卫的马术也算考核吗?追得不易啊!”
  画良之没应,容他赶到身侧,待二人凑近身,压声警惕道:“先别说话。”
  桂弘立马噤了声。
  “马蹄声乱。”画良之道:“你我已是并行了,还有杂音。没听错,这附近有人。”
  桂弘跟着听了一会儿,没做声,把缰捏得紧了几分。
  “什么人。”他问。
  “不知。”画良之以余光扫向林深处光影错乱:“你还有什么仇家?”
  二人说话声不大,全被马蹄遮个仔细。桂弘哈哈一笑,骤地勒马收缰,神色凝紧,成了个严肃相。
  ——“嘶!”
  两人之间顿时拉开距离,与此同时,林深处斜地冲出五匹枣马,齐齐朝桂弘撞去!
  画良之曳马准备掉头回杀,却是愕地发现,马背上空无一人?
  反是自己头顶哗啦落下旧叶新雪,桂弘在远处眸底一紧,猛夹马腹,一个急冲,敏捷躲了五马夹击。
  许是训练精良了,那五匹马相撞之前嘶嚎一声齐齐停了蹄,掀得泥水乱飞,泼了他满身冰凉。
  马上没人,目标难不成……
  “良之哥!”
  画良之面前平地拦出条拌马绳,根本来不及勒马!
  他猛一蹬马背,翻身跃下,听马轰隆一声被带摔出去,半空中飞速甩开七煞伐杜,抡起来叮当两下挡掉头顶飞刀。
  这一强行跳马的力道太重了,好在泥地松软,画良之蹲落入泥坑里,哗啦扫腿朝四周震出泥水,定睛一看,四处哪儿有什么人影?
  “唰唰——”
  反倒只有林木沙沙响得更乱,抬头天旋地转,丝毫见不到行凶人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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