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有神仙在天,我这半生颠簸敝败,不行善事,积不得多少福报,然也算孤苦伶仃,未尝过什么欢喜滋味,如我前生并非大恶之人,下凡渡劫的,那便是你天神不公,该偿我的——
不要了。
愿祖师爷慈悲,转赐他心结得解,赐他安心乐意,赐他后生平顺。
万事因我而起,晚辈愿将他所行之孽,嫁于己身。
我与他二人,至少……成全一个吧。
二人乍来也是茫然,就跟着人流转悠。
赶这观里道路复杂,八卦之势走来晕头,神殿又多,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供的是哪位老祖师爷,反正跟着进去拜拜就是了,当是祈福,热闹,也不亏。
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发现这群人奇怪,拜完殿,连棵院里的桂树都要插上三柱清香,拜上两下了。
这俩人着实不解,又都不愿意拉下脸跟边上询问到底祈的是什么,反正总归都该是好事儿,闷头闷脑也跟着排过队,插香拜了三拜,学人一并给树系上红绳。
看着这桂树当有些年头,粗壮苍劲,枝桠上挂满了福牌红绳,准有些什么说法来头。
二人刚拜完,身后一阵铜钱声清脆撞起,传来声略带惊愕的唤:“三殿下……?”
画良之应声回了头,面前立着位身披紫金道衣,身挂铜钱剑,胸佩铜镜的中年道人。
这身装束看着便不一般,若是清虚观这般有名的地方,定非凡人了。
谁知桂弘眼前一亮,应道:“兄长!”
画良之:……
那道人则慌摆手,朗声笑道:“唤得什么。贫道不过这小观掌事,攀不上,攀不上。”
桂弘揣手恭敬,这模样多少在画良之眼里十分别扭,愣是看得他五官挤成一坨,寻思着或许是对面道人穿得正式,身上法器又佩得多,或许杀了他的煞气?
“有何攀不上了。如今我也不过平民身,一声兄长还是应当的。”
“罢了,我早立誓生为顾氏,此生与桂家再无瓜葛,三殿下莫要再唤了。”
画良之听到这儿耳尖子一颤,拿余光速速将男人扫了。
不认识。
桂弘笑笑过去,寒暄再问:“观主呢?”
“望三殿下恕罪,师兄百事繁忙,而今只我这闲人在此结缘,您来前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多有怠慢。”那道人道。
“嗐,都说我只平民了,拘谨什么。再说正月闲来出游,反是我们叨扰。”桂弘说着话,却发现他视线往画良之那儿去了。
再是另有他意似地微妙一笑,问:“同行人?”
画良之听见话锋转到自己这儿,便也与人拱手一拜,礼貌寒暄过后,凑桂弘耳边,语气不太善地私语道:“你怎么这么多哥哥。”
这话里怎听出醋味,桂弘嗤地一笑,忙装咳嗽掩了过去。
“是同行,也算是护卫。”
紫袍掌事略显了几分忍俊不禁,视线玄妙从两人面上划过,拱手道:
“确是良人,老祖宗在上,福生无量天尊,二位今日所求,必将得偿所愿。正月繁忙,贫道不能好生接待,还望三殿下宽宏。”
待那道人走后,画良之才揉了揉脖子,质问:“所以,这又是你哪位藏着的哥哥了。”
“我哪儿有藏着,不熟。”桂弘无辜道。
“不熟,一声兄长叫得好生亲切。”画良之不信,逼问道。
“清虚观掌事,顾莫顾先生原是先帝贵妃之子,自幼丧母,时朝局动乱被抱出宫,为老祖师赐姓养大的,只是血脉上还算兄长,叫出来有何不妥?但说,他这点遭遇与我很像,不过比我幸运罢了。”
桂弘沉目低语,蒙蒙间填了几分失意进去。
画良之一瞬忽觉怎成了自己不是人了,竟挑起他这般心酸往事,略显尴尬地搓搓下巴。
老桂茂盛,四季常青,但在树下站久了,旧叶伴雪也会淋到身上,有些凉人。
画良之拿手肘拐了他,正欲开口催他走吧,这儿排队的人多着呢,就见对儿新人打他们面前过去,戚戚我我,笑得灿烂。
“而今求得善缘,也是三生有幸。”那男人道。
“都说清虚观的老桂求姻缘最准,不妄你我千阶求缘呢。”那女子娇笑道。
画良之脖子一僵。
木然转头,发现桂弘也是一并吃惊样,歪头看了眼自己,再一拍额头:“哇。”
“哇什么!”画良之心里头那该死的万军行蚁又开始烦了。
“哇,怪不得掌事要用那般眼神打量你我,原来——”
“闭嘴,莫要讲了,不想听了!”
“原来你我刚刚,求的是姻缘啊——”
“桂棠东!”
第77章 异族
说来一开始是为了寻个稍微清净些的地方出来玩的,可惜这两位毫无经验的家猫子任谁都没料到,年后的道观正是人最多的地儿。
挤到最后,人群团团卡在路中间,上下不得,半天也挪不动几寸去。
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急着投胎的跟得紧,一脚踩掉桂弘半个靴底,害得他只好挤到旁边去提鞋。
又怕把他哥挤丢了,蹲地上扯嗓子喊。
“良之哥,一等!”
画良之走在他前头,本就挤得烦,又弄出这么个幺蛾子,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扒拉着人也往边上去了。
眼瞧快要出去,肩膀忽地遭人狠地撞了一下。
人是条件反射瞪回的眼,但一想到是自己横着乱窜的错,本要提一声抱歉——
耳边传来句没什么好气的异族语。
听不懂,但那口气也该不是好话。
他这才看见,自己撞的是个编着满头小辫的异族。
那人个子不高,比起自己还差了一截,身材劲瘦,却显着不好惹的凶气,肤色黝黑,背着把砍刀,
一双倒钩眼满是戾气,往他脚底下啐了一口。
画良之突然烦躁起来,但见这大庭广众的,不好争吵,想着就当自己撞了霉,往后瞥了一眼,桂棠东还在跳着脚提靴子,比起跟这么个说不懂话的耽搁,还不如去帮那傻子一把。
免得他待会儿一脑袋栽菜地里。
刚要走呢,就被只手按了肩头。画良之下意识闪肩回掏,手却在落到那按着肩的腕前,顿了住。
“哪儿来的刁民,撞了贵客,连声歉也不道。”
面前人穿了件不菲的锦袍,腰间蹀躞系得松垮,正是将那不太魁梧的身型强显得壮了,果真好一个朝堂中人的打扮。
兵部侍郎,杨广仁。
画良之心头一紧,余光扫了那扛刀的异族半眼,往边挪了几分,把弯着腰的桂弘藏在身后。
“抱歉。”画良之道。
“穷酸贱民。”那锦袍吊玉坠的大人嘲弄一声,把他攘到边儿去,嫌脏地上下拍了拍碰过画良之的手。
转而朝那异族的讨好一笑,嘴里道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话,异族人往回看了一眼,视线定在画良之脸上,停了会儿,
呲牙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怎么事儿?”桂弘这会儿直了身子,见画良之望远处眺着。
“没有。”画良之道:“奇了怪了。”
“什么怪?”桂弘不明不白,跟着他往远看,可放眼过去,密密麻麻全是黑黢黢的人头。
“哪儿的异族,生得那个样子。贼目精悍,善使砍刀。”画良之思索片刻,沉声道。
“羯胡?”桂弘道。
“不像。”画良之摇头:“个子不高,不像羯胡长刀阔斧,力大野蛮,看起来机敏。”
“那就往南了去。”桂弘跟着想得入神,不由自主环抱了胳膊:“南疆、和蛮,岭南开外。”
“那不是远得很。”画良之道:“来一趟皇城,不容易。”
“以往皇宴的时候瞧见过。”桂弘跟他抻着脖子瞎看:
“听说来一趟不易,要走个小半年,便也是五年十年一次的大宴才派使臣来见。不过今年……这个时节,也不当有使臣来的时候,多半是游历行商的,怎么。”
“没事。”画良之摆了摆手。
心想着不能断章取义,朝廷命官不可私下会见外邦将士,多半当是个亲友一类,回头抓住桂弘的腕子。
“跟上,下去了,别再让人挤出队去,嗡嗡拥拥,危险。”
但却是没把他拉动。
那人站定不动了,似乎笑了一下,不等开口催促,忽觉身子一轻,直接叫他拉进怀里去。
画良之脑袋咚地装在他结实胸口上,分明是肉,怎么硬得像面墙,疼得额头发麻,怕要起淤青。
这可让他把刚才跟杨广仁身上淤的憋气全燃了出来,刚要骂,一个挑旦的脚夫从背后飞了出去。
“哎呦!”
脚夫扑通一声栽在地上,挑的两大筐土豆茄子滚了一地,也不顾疼,忙地跳起来往回捡,把后头涌上来的人群吓得乱叫,几度险些被人踩了。
捡了个八九不离十,除却早被人踩烂的,那脚夫才扭回头,跟瞧着他愣眼的画良之道:
“哎呦,也不知道那个改天杀的挤着推……兄弟,没事儿吧?”
画良之这才明白,要不是桂弘把自己往怀里一拉,那脚夫手里的旦就该一榔头拍自个儿脑袋上了。
“真是有事没事瞎凑热闹,神仙又不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出门听人祈福,都往这儿来什么来。”
脚夫嘟囔着摇头走了,留画良之愣上几许,揉了揉脑壳,疑惑地往眼睛正水平的高度摸索了几下。
他觉得那身子一颤,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在以一个不太好的方式,对着狗崽子的胸肌上下其手。
连忙把手停了,搓起鼻尖,问:“你搁里头穿了什么东西,撞死我了。”
“要不您再摸摸,就知道了。”头顶那个找打的戏声憋着笑,道。
画良之翻了一眼,撒开拉着他的手:“我还不乐意知道了。”
“诶别啊!”桂弘追上几步,耍赖把人重新牵回来:“我大方,随便摸。”
“不要钱!分文不取,白给您摸!”
画良之闷声往前走,嘴里念叨着晦气。背后那大嗓门的在这么百人一处的喧闹地儿,喊得一清二楚。
他不嫌丢人,我都要丢死了。
两人好容易从山上下来,上了马,想必官道上车水马龙,来时就甩不起鞭,干脆寻了条穿林的小道——
那路不好走,赶正月融雪化得泥多,不少人舍不得让马溅一身泥,时间长了,也就荒得没了人烟。
好在骑的都不是白马,没人的地儿策马畅快,马蹄踩在软泥上,啪啪击着水声,响彻山林。
八条蹄子扬得高,落地噼里啪啦的乱,算得上不相上下,画良之在马背上伏得低,抿嘴不言。
桂弘从侧边插了条近路追上,大声喊道:“禁卫的马术也算考核吗?追得不易啊!”
画良之没应,容他赶到身侧,待二人凑近身,压声警惕道:“先别说话。”
桂弘立马噤了声。
“马蹄声乱。”画良之道:“你我已是并行了,还有杂音。没听错,这附近有人。”
桂弘跟着听了一会儿,没做声,把缰捏得紧了几分。
“什么人。”他问。
“不知。”画良之以余光扫向林深处光影错乱:“你还有什么仇家?”
二人说话声不大,全被马蹄遮个仔细。桂弘哈哈一笑,骤地勒马收缰,神色凝紧,成了个严肃相。
——“嘶!”
两人之间顿时拉开距离,与此同时,林深处斜地冲出五匹枣马,齐齐朝桂弘撞去!
画良之曳马准备掉头回杀,却是愕地发现,马背上空无一人?
反是自己头顶哗啦落下旧叶新雪,桂弘在远处眸底一紧,猛夹马腹,一个急冲,敏捷躲了五马夹击。
许是训练精良了,那五匹马相撞之前嘶嚎一声齐齐停了蹄,掀得泥水乱飞,泼了他满身冰凉。
马上没人,目标难不成……
“良之哥!”
画良之面前平地拦出条拌马绳,根本来不及勒马!
他猛一蹬马背,翻身跃下,听马轰隆一声被带摔出去,半空中飞速甩开七煞伐杜,抡起来叮当两下挡掉头顶飞刀。
这一强行跳马的力道太重了,好在泥地松软,画良之蹲落入泥坑里,哗啦扫腿朝四周震出泥水,定睛一看,四处哪儿有什么人影?
“唰唰——”
反倒只有林木沙沙响得更乱,抬头天旋地转,丝毫见不到行凶人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