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沦落街头那阵,天是冷的,衣是破的,肚子是饿的,不敢想什么良瓦厚砖,锦被温床的日子,也不敢嗅烤鸡铺里油香穿街的味。
有个屋檐就行,有些干柴暖手就够。
那时候街头狰狞僵硬的冻死骨,濒死眼前想的是温饱,富贵人家锦衣玉食的少爷,想得却是浪子自由。
人呐,没有什么,就会想要什么。
就像现在不愁吃穿冷暖,却会偶然念起无拘无束,身无枷锁的日子。
他把自己指尖的机关银蝶放飞空中,那两片薄银小翅膀忽扇着飞得灵巧,和真的蝶没什么两样。
只是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从紧闭的天师房门。
那扇桃木的门闭得紧密,听不见里头人交谈的声音。
这让画良之觉得不太舒服。
好心好意陪他到了这儿来,不让旁听,只能像个奴仆似的在外头候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自上次楚东离大半夜的刺客装扮闯进来不说,还把桂弘逼成那个样子,他只觉得楚东离这个人绝非善类,很成威胁。
他放不下警惕,但回头看眼前摆弄着各式小玩具,带他在揽星楼里游览的少年,不由好奇分明是兄弟,就算年纪差得多了些,怎么单从心性上能差这么多。
“楚天师,他真是你亲哥?”
画良之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这还能有假?”楚凤离从玩具上抽了眼,笑答:
“是我些许活泼了些,性子不适合坐着不动的读书观星,也就倒饬这些机关小兽有点意思。但说我们虽同父异母,终归是亲兄弟的!”
“那你哥……”画良之望着房门发呆,问:“他跟桂弘,认识多久了。”
“我不知道啊。揽星楼,三殿下拢共没来过几次。”
少年将那些宝贝能装的都挨个纳回袖里,长发单单铺散下来,墨似的泼了满地。
“三殿下以前住宫里,出不来的。我哥行踪隐蔽,很多事也都从不和我讲,他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我就做个无忧无虑,倒是能让他安心,更好。”
桃门屋内,楚东离将黄纸一张铺在桌上,纸上细书密字,落得钦天监的款。
他容桂弘粗略阅了,说明道:“昨夜天降数百陨星,钦天监勘此异象,寻我破解。殊不知我亦同见,不过就是天将大变,降圣物于人间,或有灭顶大灾降至。”
桂弘坐在一侧,撑手抚着下巴,沉思道:“灭顶大灾,说的会是天灾?”
“未必如此。”楚东离沉声与他:“天象向来与国脉密不可分,结合当下来观,虚浮下的动摇并不难见。大灾乱世如浴火燃燃,动荡见必将浴出龙凤,您想三十万护国军出征避嫌,影斋引蛇出洞抓捕姑获,芙蓉苑皇后私兵尽屠,甚至于驱您出宫,贬庶民一举——
他忽地凛目,凝像面前人:“皇城内就只剩下了陛下的心腹,再是政局大变,都是在陛下得控的手掌心翻闹。如此可见,陛下这是事到如今,身心俱疲……怕是要决心立正统了。”
“只怕与我毫无关系。”桂弘揽袖站起,背身站在揽星楼窗前。
楼高百丈,斜阳便也刺眼,耀得他一身高大,仿若人神。
“我眼下不过一介草民,任他乱成何样,都沾染不到我身上来。桂康终将成储君立位,早就是个不争的事实。”他说:
“就看这家国摇摇欲坠吧,寻个时机,趁虚而入。”
“你以为大皇子坐得定,那皇上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直接册封就是。”
楚东离唰啦一声揉了纸,语气中略带对他有勇无谋的嫌弃,道:
“陛下把你扔出局外,又保着你的命,这算不得庇护,反像是什么随时可捡来再用的棋。”
桂弘眼中一诧,惊地想通了什么:“您说宣儿?”
他乍然回身,撑桌呼道:“他才六岁!皇权大局,他掌得来什么,何必要与桂康争夺,又何至防我害我?”
“他六岁,德惠娘娘可不是六岁。”楚东离冷静道:
“您怕是忘了当今圣上当初翻的谁的龙椅?先息帝坐了三权臣年的傀儡皇帝,他可也正是这个年纪。”
桂弘哑然。
楚东离说得在理。
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父皇心中,不过是个被他亲手逼疯的失心疯,是他下令刑审桂诃的时候刻意关在旁边,被迫目睹全程,才落得个惊吓过度精神失常。
所以父皇一直觉得欠自己的。
以至于如今争权夺席,他都先把自己摆在安全处。
活得再是不堪,至少能留条命。
但是桂宣不一样。
他虽然年少,可母亲德惠娘娘之父是兵部侍郎,算得上权臣,也是宠妃,假若大皇子桂康一旦塌了,那正统之位必是他的。
“就算如此……”
桂弘皱眉思忖:“德惠娘娘素以温柔贤惠著称,从未有过结党之说,宣儿年幼,以后分个亲王来坐不是更好,何必冒这个险?”
“您是忘了,这皇城里,天子脚下,可还有个组织,能翻云覆雨,指鹿为马吗?”楚东离跟到桂弘身后,端臂抱胸道。
“影斋?”
“影斋不过天子猎犬,指哪儿打哪儿,没有实权,算不成威胁。”
楚东离摇头,说:“可有一人得侍三世天子,你当他说自己是从不结党,只为侍君?呵,那人衣食住行常伴君侧,早把人性都堪透了。那哪儿是不结党,是琢磨明白,知道如何左右君心,自己下一步棋,该赌在哪儿。”
“内侍省,曹亭廊。”桂弘低呼。
“不错,我们不是还有姑获在。”
楚东离眼看香炉袅袅烟灭,便过去引火石重燃一根,看香烟升起,叹道:
“近来从姑获那儿得的消息,他确实较比以往更为频繁出入贵妃的德闲宫,也谈起过数次护国军出征一事,甚至——预言家国将乱,要他辞官。”
楚东离将嗓音压低,即便周围绝无隔墙之耳,但仍不敢大气:
“德惠娘娘背后若是真的有内侍省在,怕是要场掀起腥风血雨的波澜了。”
桂弘到这儿才想起姑获这回事儿,哂叹着问:“可他辞了官,又假死隐退,线人岂不是要断。”
“姑获又不是自己愿意才进的虎穴。”楚东离唏嘘道:“断不了,这是他的命数。”
桂弘不愿意提这个。
他心觉自己早就是个不为人动的死心疯子,可每每提到姑获这个名字——
食夺来人子的鬼鸟啊,它把他人之子含辛茹苦养大,为的却只是自己饱腹。
喊着母亲,却被当成饲料,终要被吃掉的孩子,太可怜了。
“不管怎样,我当下虽是安全,可也对一切无能为力。”桂弘空有志气却找不到突破,血脉堵塞的浑身滚烫,找不到出口。
楚东离斜眼向上看了桂弘,忽地转了语气,沉成教训,或是胁迫。
“三殿下隐忍至今,卧薪尝胆是为了什么。该不会真的只是想和外面那位旧友过平凡日子吧?”
桂弘一愣,刚才还悠然自在的姿态,顿显拘束地回头,慌张道:“当然不是,一条孤命活到现在便是为了许孤魂亡灵一个交代,眼下哪儿是平凡日子呢,不过绝壁无底挂一棵枯木,我脚下随时都将坠万丈深渊,苦中作乐,他……是我唯一抓得住的稻草。”
楚东离冷笑摆手,果真还是不愿听他提起画良之半分,只道:
“不错。我想要你父皇为他滥杀无辜付出代价,不得善终,这才是我教导你至今,与你携手合作的理由。你我如今要么同死,要么共生,可这其间的法子,便是。”
桂弘吞了口水,小心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东离……”
桂弘抑着心颤,逼自己冷静。他知道自己对他还是会有很大的依赖性,许是这么多年拼死求生,能求能依的只有他一人。
“该怎么做,教我。”
第75章 辩道
“切莫轻举妄动,先观望一阵。”楚东离思量道:
“看看曹亭廊与德惠娘娘,那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
桂弘与他再没了话说,胸中忐忑寻不到慰藉,生怕自己按不住的疯症再犯,只想尽快见着那张人脸,便是急着推门出去。
画良之见内房门开,担忧着迫不及待地从地上爬起身,就见迎面出来的桂弘面色苍白发青,心里头咯噔一声,阴了脸。
楚东离跟在桂弘后边出来,甚是鄙夷睨视地扫了画良之一眼,负手从他身旁绕过去,把楚凤离从地上提起来。
“走吧,少同生人玩了,去做你的功课。”
少年眨巴眨吧眼,瞧得出这针锋相对的氛围不太好,挠了挠鼻子,把手里的小玩物先搁在地上,起身出去前,还不忘糯声留了句:
“大哥哥,凤离手里好玩的多着呢,下回继续。”
这可让楚东离那脸色更是阴了几分,活像见了什么人Fan子似的。
“楚天师。”画良之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瞧不起自己,不过眼看桂弘每次跟他交谈过后,不是焦虑黑脸,就是发疯要命,定不是讲了什么好事。
他知道自己无权过问,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楚东离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武艺一般,人品极差,就一张秀口善辩,和一肚子玄乎其玄坏水罢了。
“但愿您不是在把这傻子当棋子使,否则我第一个杀了你。”
楚东离看着弟弟离去的方向,冷嘲道:“蟪蛄不知春秋。”
“不知道在下哪儿就这么不入天师的眼了。”
画良之无所谓地摊手,道:“您说我行,反正就一下贱胚子,活该的,也习惯了。可他不一样,本来脑子就不好,长得像头熊,其实脆得不如根麻花,又是金枝玉叶养大的,您这般待人处事的态度,他可受不起。”
桂弘听了错愕转头看他,不可思议指了自己鼻子,动作快得像个鸟儿似的。
我?麻花?
“我没……唔!!!”
画良之连忙狠一怼他腰侧,叫他别吭声。正吵架呢,少给我胳膊肘往外拐。
可给那麻花疼得不敢叫唤,捂着腰上下左右来回跳脚。
楚东离拿余光一扫,眼里都是睥睨,刁钻犀利地淡声道:“虚情假意,谁都会。”
“我疯啦?”
画良之不甘下风,他一个出身那么卑微的人能爬到之前那么高的地位,光是脾气死倔这一点,就不是吃素的。
即便当下以平民身对峙冷眼相待的大昭第一天师,依旧振振有辞:
“我虚情给他图个什么啊,您要说这疯子原本是个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当个狗腿子趋炎附势也能得好处,
可现在呢,一个连被监视,被暗杀都懒得有人动手的废皇子,我主动辞官,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跟他吃糠咽菜,成天养孩子似的照顾他衣食住行,我又不是失心疯,也不是闲得慌,假意对他,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你是不是哪边派来迷人心智的花蛇狐狸。”楚东离踏前一步,仗着身子比人高,咄咄逼人:
“将人抛在火场里生死不顾,十六余年来不闻不问,不管他是活在什么水深火热里了,最苦最痛最难熬的时候您独自爬得欢乐,而今突然现身,便将他搞得一落千丈——”
楚东离越讲越是心头生闷,恨着咬牙:“险些将我们这十几年的努力倾得付之东流,又在这儿扰他心性,画良之,凭心而论,你当我信得过您?”
画良之捣蒜似的点着头,应付着道:“嗯嗯嗯嗯嗯,是,有理,在理,可我管你他娘信不信呢,在下这真心自己知道就是。”
说罢,还不忘把捂着腰的麻花给拉扯到身边儿来,一把挽住了胳膊。
他吵得厉害,可就没见那根麻花,瞬间红成了根泼了辣子的。
“这可是我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您若是真欺负着他了,在下这把七煞伐杜,管你背后是什么三清尊神,地藏王菩萨的,都得在我手里断气。反正我这辈子全在造孽,下地狱是肯定,不多差您这一条命了。”
“那就盼君此话为真了。”楚东离丝毫不减锐气,眉目间都是寡淡清高,话锋却比刀尖还厉,直捅人肺管子:
“食言背信过一次的人,也就只有他这样的傻子,还肯再信你一次。”
“呵,是啊,既然他肯信,我自然不负真心——”画良之话说一半,忽然乍意识到些什么,
怎……怎楚东离把自己的底细知道得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