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彻底消失,被另一种不堪入耳的动静取代,沈忘州甚至来不及仔细思考鲛人要离开干什么。
沈忘州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足足半个时辰。
鲛人离开后,沈忘州步履不稳地将司溟从贝壳里唤出,又是好一阵黏糊,沈忘州用玉佩告诉遇锦怀好好照顾司溟,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几个前一阵不让照顾,今天忽然需要照顾的理由,才放心离开。
和其他元婴期长老一起设阵的三日里,沈忘州依旧没有见到胤淮,他终于忍不住去问的时候,才得知胤淮居然躲过了假鲛人的封锁,回宗了。
鲛岳仙宗宗门内仅留了部分元婴期师叔,实力大打折扣,他回去坐镇,以防宗内弟子遭遇不测。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沈忘州平白听出一种懒得管的意思来。
他也不想管,不过他答应赤烬了,用拼命护住三界苍生换来“三界户口”,不得不吃这个苦遭这个罪。
由近百名元婴期修者共同御阵才能启动的上古禁术,名为离川,据传全力施展时,强大到可阻挡上古神明一击,若阵内修者灵力充沛,可一直发动阵法抵挡。
待阵法承受到足够的攻击,可将其全部反噬给阵外的敌人,一击毙命。
布阵后,出现近百个不变的位置,修者各占一位,不可轻易移动,且必须一瞬间同时祭出全部灵力才可召唤禁术法阵。
法阵凭借阵内修者的灵力调动,每次施法都会耗尽体内灵力,待下次阵起,若修者灵力空虚,便会直接夺取心脉气血供应法阵,须臾间就可抽干一个修者,将人变成废人,更危险时会强制夺取性命维持法阵。
禁术异常危险邪肆,稍有不慎,所有修者会一同倾覆。
但危及生命的关头,除了禁术也没有办法可以在“鲛人”手下苟延残喘了。
沈忘州想过将鲛人是假的这个消息说出去,却被鲛人阻止了,对方说他就喜欢看这种场面,甚是有趣。
霖泽真仙同样阻止了他,理由正经多了。
鲛人的身份神秘莫测,除非本人出面,不然没人可信,更不要提他一个小修者,怎么会招惹传说中的存在,实在是惹人怀疑。
沈忘州想象了一下。
鲛人站在一群修者面前,听这群老头子老太太指着鼻子冷嘲热讽教训,质疑他是真是假……这画面太吓人,他不敢看。
沈忘州的阵位立于正东。
在禁术法阵内,凡正位都是大凶之位,阵眼之位尤其凶险。
没人想死,就算是元婴期的修者也一样贪生怕死,不是凡人叫一句“仙人”就真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都说修仙者先修心再修身,方能畅通攀至顶峰,但修身容易,修心难。
能心怀天下苍生,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又有几人。
背上“大义”的名头,不得已来到这里拿命起阵的元婴期修者们,此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算计我来我暗害你,总之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沈忘州夜晚去排阵的时候,就被“好心”的前辈当成替死鬼,安排到了正东的凶位。
他再一瞧,正南是刚刚渡劫归来的季寒溪,正北是面无表情的雾极师叔,正西是笑呵呵的沐蕴师叔,再一转头——
阵眼上的,正是他的亲师父,霖泽真仙。
沈忘州有些感慨,鲛岳仙宗仙门之首的位置,一定是货真价实一刀一剑擂台上拼来的。
看这人缘,是一点儿人情都没有啊。
不过以师父师叔和季寒溪的实力,若是不想,大可以离开,此刻还和他一样稳稳立于阵上的原因,只会是“早已准备好以死相搏,守住修真界的年轻修者们”。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第四日,黎明时分的第一缕晨光越过远处的山峰,投射到幽水宗内,晃乱了憧憧人影。
宗内实力稍弱的修者也不能坐等保护,被分成不同的队伍站在元婴期身后,蜘蛛网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排布,随时当备用灵力使。
在沈忘州的示意下,司溟成功从人群中找到他,满眼担忧地站在了他身后。
沈忘州安慰了他好一会儿,表示自己不会有事,紧跟着,脑海中响起霖泽真仙低沉醇厚的声音。
“守心——起阵——”
阵内修者同时释放出全部灵力注入法阵,一道湖绿色的繁复纹路从脚下掠过,将整个幽水宗笼罩其中,庞大的灵力波动在其中氤氲,宗内金丹期和金丹期以下的修者皆在这股恐怖的凝聚灵力下心神摇摆,内府震动。
沈忘州灵力一瞬间被抽空,内府空虚感阵阵袭来,转而被极快的速度缓和,灵力迅速恢复。
他有意回头去看司溟的状态,但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窸窣声,他只能传音问:“难受了么?”
司溟低低地回音:“我还好,师兄。”
沈忘州眉心微蹙,他们御剑飞在幽水宗上方,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看不到边际的巨大漩涡在宗门外成形,漩涡呈现水蓝色,出现时伴随巨大的海浪撞击声,背后是道道陌生的妖纹。
一个个容貌或妖艳或恐怖的妖族从漩涡中浮现,簇拥着一个人身鱼尾的模糊影子——这假货还真有条尾巴?!
沈忘州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些。
“那鲛的尾巴肯定不长这样,孤的尾巴都不止这么长。”
脑海里突然出现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一消失就是一月的赤烬丝毫不觉得把烂摊子丢给沈忘州有多像黑心老板,灵识稍稍外放,语气颇感兴趣地和他讨论。
“善于幻术的狐妖?孤沉睡万年,小桃树身边果然又换了人。”
沈忘州精准地捕捉到问题:“鲛人的尾巴长什么模样?冒牌货是桃树身边的人?”
赤烬非常惊讶:“他尾巴长什么模样,孤怎么知道?孤又不与他成亲。”
沈忘州比他诧异:“……什么成亲?你不是出生那一刻就认识他吗,你的尾巴我都看过,他的尾巴你没见过?你们俩是真不熟还是装不熟?”
“孤倒宁愿与他不熟!”赤烬一副孤好后悔的语气,“那鲛与我们不同,诞生之日起便一直以人形出现,三界内除他自己,无人见过他的尾巴。”
沈忘州回想,总觉得他在梦里摸到见到过一条漂亮的鱼尾,甚至还能记得鱼尾将他圈起来时的力量……却如何都想不起样子来了。
赤烬悠哉补充:“他同孤说过,只有与他结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情缘的爱侣,才可以见到他的尾巴,与他水□□融,日夜欢好,阴阳相——”
“咳——咳咳——!”沈忘州简直听不得了,“停——停!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妖族对爱侣忠诚专一的同时,他们对待性事也格外开放,用词让沈忘州大为震撼,心神俱震时险些守不住阵法。
偏在此时,司溟语气担心地传音:“师兄耳朵为何红了,是不是阵法有异?”
沈忘州深吸口气压下耳朵上的燥热,摇摇头表示没事,却难免忆起和鲛人曾有过的亲昵。
他迅速换了个话题问赤烬:“外面的假鲛人是一只狐妖幻化的?”
赤烬身为妖皇,一眼便看出外面那东西的原形:“是一只万年修行的白狐。从前惊秽身边的护法里没有狐狸,许是被那鲛给宰了,和万年前一样,换了不知道多少次。”
沈忘州沉声问:“那狐狸也是留魂期?”
当初在绊殄邸遇到的桃花妖檀魍,也是桃树惊秽身边的大妖,实力远在出窍期的霖泽真仙之上,如果鲛人没及时赶来,他怕是早就交代了。
赤烬语气悠悠地肯定:“是留魂期,小师兄不用担心,这样的留魂期,还有一只。”
沈忘州:“……”真是谢谢提醒。
宗门外的漩涡渐渐缩小,形成与修者对峙的阵势,气势上却完全压过这边。
狐妖假扮的“鲛人”开口连声音也不像,矫揉造作地拉长尾音,要求修者们放弃抵抗,将水灵根的修者交出供他修炼,他就放过其余人。
这话听着像笑话,刽子手杀人前留下一丝希望的戏弄,但还真有人要信。
阵位修者心念不稳,阵势陡然浮动,若不是镇守关键方位的都是鲛岳仙宗的人,怕是这一下就能让外面的狐狸钻了空子。
沈忘州扬手唤出一道灵力,护住身后摇摇欲坠的司溟。
这种时候只有拼死一搏,外面假鲛人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信了就是个死。
单系水灵根的幽水宗宗主用灵力厉声传音,谴责动摇的修者:“外面是虐杀我仙门无数修者的上古凶神鲛人!他若存心放过,又怎会乱造杀孽,诸位如听信他的话,要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门!”
有其他灵根的修者在生死面前动摇:“幽宗主,我们就算能用禁术抵挡一时,也抵抗不了一世!如今修真界有难,那些……那些水灵根的同门,应当顾全大局,献祭自身,才不枉为正义之士!”
一番话说得除了水灵根外的人同时动容,昧着良心大声附和,一张张面孔正义凛然,大肆谴责水灵根的修者们“不顾全大局”、“没有牺牲的觉悟”、“道貌岸然之辈”。
幽宗主一直秉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前借各种正义之词明里暗里污蔑鲛岳仙宗时,怕是想不到今日会因为自己是“水灵根”而被逼到这步田地。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脸色不满地开口,指责他:“幽宗主向来自称仁义,此次决定关乎修真界的安危,当舍小家保大家才是!”
幽崇脸色难看,看向身侧,眼神带着不甘心的狡诈,要笑不笑道:“几位长老说的在理,不过,在场的水灵根不止我一人——”
他顿了一下,掩去眼底的阴狠,面露难色:“霖泽真仙,您贵为仙首,同是水灵根,您以为,我们应当如何?”
修者修炼到出窍期,经历的困难数不胜数,已然是修真界独一无二的珍贵存在,他不信霖泽真仙这个老东西不贪生怕死。
沈忘州望向阵眼处的霖泽真仙,神情淡定。
鲛岳仙宗可不是话本里一根筋到回回做替罪羊的名门正派,师父的教诲哪次不是让他们能不吃亏就不吃……他们一群小狐狸上面必然有只老狐狸谆谆教诲。
霖泽真仙就是那只老狐狸。
“攸关性命,本无人能替代决定,但幽宗主既然问了,本仙首自当做出表率。”
霖泽真仙拂袖而立,面对随时可取他性命的离魂期大妖,依旧一派云淡风轻。
捋了捋长须,一派仙风道骨地笑道:“我愿保在场修者,献祭自己。”
在场的水灵根修者脸色具是一白,其余人面露喜色。
幽崇险些瞪出眼珠,口不择言道:“你疯了!”
霖泽真仙没有看他,只从容地对着在场修者道:“各位,有一言我实该提醒,鲛人的话无从考证,若我离开,法阵必定出现破绽,到时在场各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了。”
霖泽真仙笑得坦然:“诸位三思。”
霖泽真仙若离开,阵法没了阵眼,不仅会出现破绽,更会直接碎裂。同理,其他水灵根修者同时离开,也是一样的效果。
阵法破裂,外面的妖族如果想开开胃,他们定然是打不过的。
一番话将躁动的人群安抚到沉默,阵法的不稳之处也都恢复了稳定。
阵外的人却等不了了。
沈忘州看见那只狐狸化形成的鲛人渐渐在漩涡中心现出真身,样子有点儿……不是他读过童话里那般人身鱼尾,美丽诱惑的生物。
而是……连身体和脸,都长满了银色的鳞片,比他见过的妖族都丑的东西。
鱼不鱼人不人的!
沈忘州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不可思议地瞪着天。
到底是什么样的想象力,能把上古神明的化形想象成那个德行!
他都开始庆幸鲛人离开了,不然看见这个场面,大概得动手。
这都什么妖魔鬼怪!
沈忘州正想着,手指忽然被圈住,耳侧传来语气不满的抱怨:“师兄,这个假的好丑。”
沈忘州下意识附和:“丑得不忍直视,明明那么漂亮一条鲛……”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的司溟,眼睛睁大,片刻,惊诧到低呵:“我不是不让你靠近吗?!我这里是阵位,等会儿会抽干你的灵力,你身体——”怎么受得住!
握住指尖的手得寸进尺地圈住他整根手指,司溟眼睫低垂,委屈吃醋道:“我只是想陪着师兄,外面那个丑东西一直盯着师兄呢。”
沈忘州自己身处什么险境都不怕,但是司溟不同,司溟就是他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