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后裔——拾月光

作者:拾月光  录入:04-30

  祁臻对折纸人的情感十分复杂。作为对手, 折纸人叫人忌惮;作为“朋友”时,折纸人却叫人感到格外靠谱,仿佛他真的有本事能从黑龙眼皮子底下, 再将凤凰救出来。
  祁臻从漫长的昏迷苏醒后,就有意地开始搜集折纸人的资料。他发现这个人并非他想象中那样谨小慎微,相反, 他有着十分放肆的一面。好几次, 祁臻都抓住了他留下的蛛丝马迹,又在一番追寻后, 发现这不过是折纸人为了增加逃跑的趣味性而设下的圈套。
  折纸人做事几乎毫无动机和立场, 非要说的话, 他似乎对那些难解的谜题特别感兴趣,也非常乐于搅和进乱局中, 将水搅得更混。如此一来, 追踪他的身份就变得极为困难。但是祁臻仍然凭借着有限的资料, 将怀疑的对象缩小到几人, 其中就包括风饶。可惜的是,他还未来得及验证,玄意的大军便杀到,他也无暇顾及了。
  也正是因为祁臻对折纸人的了解, 所以很清楚折纸人和叶盏联手的可能性很低。在过往所有的记录中, 折纸人都是独来独往, 其余人对他来说只是利用和戏弄的对象而已。如今, 若是折纸人能横插一手,送来凤凰,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只要凤凰到手, 之后折纸人再有任何把戏, 他祁臻也乐意奉陪到底。
  与此同时,叶盏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脑子里也盘桓着折纸人的事。此处的“盘桓”并非有一种修辞,而是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游动。
  “出来吧,我已经用干扰器屏蔽所有的摄像头了。”叶盏向右歪着脑袋,拍着自己的左耳,像是在控干脑子的水分。好半天,终于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小蛇探出了头,从他的耳朵里钻了出来——当然,那并非一条真蛇,而是某种形式的灵体。
  正是这条小蛇贮藏的智慧,帮助他演完了艰难的一段戏。面对祁臻和鬼魂时,他的大脑每一秒都在高速思考,眼神的每一次闪烁,嘴角的每一分弧度,乃至每一个字的语调,都通过小蛇进行了精密的演算,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其实他的伤已经被祁渊治好了大半,刚才之所以累得快站不住,完全是大脑过载,消耗了过量体力的缘故。现在,叶盏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四肢像煮烂的面条一样垂下,小蛇也软绵绵地躺在他身侧,白白的肚皮朝天一翻,地主家的驴都没它这样累过。
  叶盏在心中慢慢复盘之前的表现。祁臻实在高深莫测,这番表演很难说取信了他积分。刚才对祁臻说的一番话,大部分是他和祁渊聚在一起造谣,编造了一个真假掺半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基础,是祁渊提出来的点——信息差。
  从海巫入侵,到蛇魔困住凌景的诡计,到叶盏击败蛇魔,到他喝药成为海巫,到海巫被龙杀死,这一系列事件都发生在一昼夜内。而真正了解背后真相的,不过包括叶盏、祁渊在内的寥寥数人。
  即使祁臻安插了大量间谍在玄城,他们所观测到的,只有叶盏变成海巫,以及龙杀死海巫的部分。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来,黑龙与叶盏的关系只会进一步恶化到极点。恐怕连祁臻都想不到,变为海巫被黑龙吞噬,竟是叶盏主动提出的计划。
  此外,折纸人的身份,以及风饶的投诚,对他们来说则是杀手锏。短期内拉到这样一个强大的帮手,祁臻对他们的判断将出现极大的偏差。
  这样的信息差,就是他们一击制胜的关键。叶盏望着天花板,心中慢慢积攒起希望,祁臻信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一切拉上了正确的轨道,接下来只要稳重地跑向终点,胜利就在眼前。
  /
  傍晚的时候,另一个惊喜从天而落,砸到了叶盏的头上。
  小灯回来了。
  抱着小灯回来的是深蓝,称职称责的管家机器人开了一辆飞行船,就摇摇晃晃地跟在战舰的身后。据他所说,有一个未知信号为他指明了逃亡的方向,并且似乎有人提前扫清了沿途的障碍,一路上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管家机器人抱着睡梦中的小孩,敞开衣襟,露出一对硅胶制作的柔软胸肌,无限慈爱地让小孩埋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摇晃着,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唱着摇篮曲。
  鬼魂将深蓝带到了叶盏的休息室时,叶盏看到的就是这样震撼的一幕。
  “深蓝……”叶盏嘶了一声,“把你的假奶……从宝宝头上拿开……”
  “好的。”深蓝完全不以为耻,将小灯放在叶盏怀里,遗憾地捏住自己的胸肌揉了揉,“这是按照儿童最喜爱的玩具调整的柔软度,小灯少爷一直很喜欢。您要捏捏看吗?”
  “谢谢,不必了,我不想被人当成变态……”
  叶盏话还没说完,鬼魂就好奇地戳了戳,“我能摸摸看吗?我还没揉过男人的胸呢。”
  “当然可以,”深蓝愉快道,“年轻版的城主大人。”
  叶盏一脚踹一个,将两个变态扫地出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小灯,仅仅几天不见,却如同隔了三秋。小凤凰的脸颊和布丁一样圆润弹软,梦里还在咂着嘴,不知道在回味着什么,两只小胖手虚虚地握着,只要把手指塞向他,他就会一把握住,紧紧抓住不放。
  抓握是婴儿的本能,这让他们在一出生就能紧紧地抓住妈妈,抓住着能够提供庇护和呵护的人。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沉睡的神明,但是被那双稚嫩的手握住的一刻,叶盏的心里还是泛起了无限柔情,忍不住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脸颊,把他温柔地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从出生起就让你承担了这些。但是不要紧,很快一切都会解决的,我会让一切回到正轨,让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即使是叶盏,在这一刻,脑海中也冒出了许多平常父母的念头,幻想起了天伦之乐的场景,仿佛小灯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竟然在睡梦中更靠近了他一点,在他的怀抱中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胸。
  “……”叶盏头顶冒起大大的十字,冲出去怒吼道,“深蓝,你特么都教了孩子啥?!”
  深蓝被揍了一顿。用他的话来说,是不锈钢的骨架都会感到痛的地步,深蓝的cpu紧急运转后,从身体的储水系统调度了两行清泪,让清澈的水液从湛蓝的眼睛中喷涌而出,喷了叶盏一脸……全过程鬼魂就在一旁狂笑,笑得快魂飞魄散了。
  好一会儿,鬼魂终于笑够了,才说:“哎呀,儿媳妇,别生气了,孩子这不是喜欢你,才和你亲嘛。我想抱他还不让呢。”
  叶盏看到他就没好脸色,把小灯放回深蓝那边,打发他们先回房里。他背靠在房门上,看着鬼魂,“说,你来干什么?”
  “飞船上人多手杂,我护送小凤凰来看妈妈。”
  “别把我当白痴。有什么话是你当着祁臻的面不能讲,非要单独和我说的?”
  鬼魂露出一个“被你猜到了”的微笑,“我想向你请教‘安熄’的制作方法。”
  叶盏一怔,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为什么?”
  “理由是必须的吗?”
  “哦,那倒不是。”叶盏上下打量着他,从这份和祁渊相似的面容中,他看到了一份不羁与狂傲,“我对你和祁臻的纷争不感兴趣。”
  “人与人之间才有纷争。”鬼魂纠正道,“我和老头那叫‘自我扬弃’。”
  叶盏竖起右手的食指,直面着他,指尖亮起一簇白色的火焰。当他用手指接触到鬼魂时,那苍白的烛火仿佛在鬼魂空洞的身躯中燃烧。鬼魂并未闪躲,他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温度。
  “你看,只要你不袭击我,安熄的烛火便对你无效,但是一旦它触碰到黑龙,就会将黑龙烧得一干二净。”叶盏慢悠悠地说,“这白焰是从祁渊灵魂中取出的一部分,我们用术法将这部分的灵力流向逆转,使它一旦碰触到本体,就会彼此湮灭。”
  鬼魂看得眼睛都直了,哑着嗓子道:“请告诉我,那个术法。”
  “总得给我点报酬吧?”叶盏燃着白焰的手指勾了勾。
  “如果它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鬼魂紧紧盯着火焰,眼瞳里仿佛也有炽热的东西在烧,“你会对我感激不尽的。”
  /
  玄城,静寂的街道。
  三昼夜不停息的交战,肆虐的狂风终于压下了汹涌的洪水。在黑龙无上力量的压制下,海洋意志终于偃旗息鼓,进入了蛰伏期。领域中的人,已经被他暂时转移到旷野中安全的地方,由凌景和乐铭他们代为照看。如今,只余他一人,留守在这死寂的空城。
  整个城市如同被一颗小行星袭击,夸张地向下陷落,露出基岩的底色。如果从高空俯瞰,仿佛上帝拿了一个冰激凌勺,狠狠地从大地上剜去了一块。
  全部的文明痕迹都被摧毁,满地是断壁残垣,流淌着淤积的泥水,仿佛一个被大雨冲溃的蚁穴。祁渊已经没有力量再维持强大的龙形,于是干脆变回人形,在废墟中漫步着,裸露的钢筋戳在地上,如同指向天空的控诉的手,还有破碎的花盆、惨败的植物、夹着袜子的衣架、唱片机、婴儿车、炒菜机、精装书、路标、装满金币的保险箱……全都被水浸透,呈现出灰蒙蒙脏兮兮的样子,诉说着被遗弃的命运。
  把幸存者都送走后,祁渊开始感到这场战斗毫无意义。要守护的人已经不在了,保卫这些废弃的遗骸又有何用?如果这里最终成为了大海,那反而能滋养出另一种文明,会有长着鳍与鳞片的新型人类,在其中自由自在地畅游,而他作为龙,本就是大海的子嗣,以玄城这个陆上泽国为根基,他将操纵狂风,驾驭海浪,征服整片大陆……
  “够了。”祁渊仿佛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洞的废墟喝道,“不要在我的脑海里重复那些废话。”
  回应他的是一阵寂寥的风。
  短暂的呵斥后,他脑海里疯狂的声音低了八度,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依然窸窸窣窣地诉说着什么。
  祁渊跨过一根横在地上的房梁,通过判断地形,好不容易才确定这是他要找的地方。他的手指轻轻一抬,垮塌的建筑便嘎吱嘎吱地活动起来,一件件地浮到空中,归于他们本来的位置。裂成无数块的水泥和大理石重又拼成了门廊,植被在泥地里生长,断成两截的门虚虚地敞开。他每向前一步,旧物便向他聚集,凑补成型,祁家旧宅的形状慢慢浮现了。
  于是他走进这个虚浮的国度,过往的一切都在他面前历历展开:小时候最喜欢的鲸鱼抱枕,三哥送给他的八音盒,在病床上写下的一叠叠厚厚的笔记……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很多和叶盏在一起的回忆:打折买回来的情侣水杯,他用粉色的叶盏用蓝色的;用旧了的拳击手套和缠手布,记载着许多他挨揍的光荣岁月;叶盏的作业本,一半横七竖八的是他自己鬼画符般的字,一半清秀挺拔的是祁渊帮他做的作业;一把老旧的吉他,说起来叶盏唱歌其实很好听……
  祁渊慢慢地行走在昔日的殿堂,随手把值得怀念的东西都放进自己的领域里,他像是记忆的拾荒者,小心翼翼地捡拾着仅有的财富。忽然间,那个摆在书架上的小天使挂钟,发出“叮”的一声鸣响,祁渊抬眼望去,陶瓷做的塑像突然朝他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开口道:“你是从我们龙族有历史以来,最不合格的一个。”
  紧接着,挂在墙上龙游九天图,也向他发出咆哮:“从来只有人类向我们献祭,没有我们为人类牺牲,可笑!”
  墙角一个脏兮兮的布偶熊说:“犹记得当年你战胜林荒,何等威严,道心圆满,尘世无碍。若非如此,我们不会选择你。祁渊,你太叫人失望了。”
  叶盏满是红叉叉的考卷上浮现一行字:“如今你力量尽失,连帝江那种低级的异兽,也能轻易将你打败。真是尊严扫地,可悲可叹……”
  无数或低沉或洪厚或威严或尖利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祁渊,你枉为龙神!”
  祁渊蹙眉,锋利的目光横扫过去,那些物件又恢复了原状,缄默不语。
  紧接着,叽叽喳喳的声音有恃无恐地,又在四面八方远远传来。
  “要说这玄城变为海也不错,陆上行了几百年,老子早就旱得慌啦!要是这天下大涝,叫那麒麟、凤凰无处可栖,神庙有一座淹一座,这天下早就是我们龙的天下了!”说话的显然是条水龙,越是洪水滔天,他越是欢喜无边。
  “谬论!”另一头说话的八成是条火龙,气吼吼地说,“要是地全部被淹了,人都死光了,谁来给咱供奉?”
  “那一天,人自然也进化出腮,在水中活动自如了……”
  “闭嘴!”祁渊头痛欲裂,双目赤红。他这一声出,勉强搭建成的旧日宫殿四散炸裂,那些声音也跟着消散如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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