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渊捂着脑袋,感到每一根神经都被拉扯到极限,在崩断的边缘。凤凰给他的祝福,在他变得虚弱以后,也跟着变得形同虚设,源意识越来越强烈地影响着他的理智。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又会变回最开始那样无心无念的神明。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自言自语道,“我宁可死。”
于是那些声音便窸窸窣窣地重复着:“不要……”
“懦夫……”
“吾不允许!”
“谁不允许?”祁渊偏了偏头,仿佛真的抱有疑问,“你们这群早就死干净了的亡灵,凭什么来阻止我?”
“咔嚓”一声,祁渊踩断了一支笔,他继续向前走,不再试图去拼凑旧日的幻影。那些被他强行拼凑起来的东西,碎得比以往更碎,已经看不出形状了。
忽然,他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过期的零食和一个相机。祁渊的指尖闪过一丝电弧,强行给相机充上电,重又打开时,叶盏明媚的笑脸忽然浮现,正对着镜头wink比心。年轻的自己被他搂着腰,偏着头没看镜头,反而看着叶盏,略有些羞涩地笑着。
十八岁那年承诺的出门远行,一直没有兑现。那年的他们眼睛里还有光,心中还装满了对未来的热望。
“我没什么好怕的。”祁渊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低头亲吻破碎的屏幕。他对着无形无状、又无处不在六千七百一十二条祖龙,微微笑道:
“希望你们也不要怕我。”
第164章 图穷匕见
◎祁臻是头雷龙。◎
大淹没后的第四日。
随着海洋意志的衰微, 玄意大军的攻势猛地衰落下去。前线的军团发现那些海洋生物在白日下融化成泥,各地肆虐的小股洪水无端地退潮,在大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泥泞。士兵们一鼓作气, 势如破竹,杀到了玄意的大本营,在那本该隐藏着玄意本尊的仪仗后面, 只留下一滩腥臭的浊液。
得益于此, 前线能够派回更多的战舰,接走流浪在荒野中的玄城灾民。一时间空中飞船络绎不绝, 直到傍晚才送走了最后一批。在未来百十年, 这座龙野都城或许会慢慢消逝在人们的记忆中, 成为旧日繁华的一声余叹;又或者未来的人们将重拾祖先的基业,筚路蓝缕, 在故土上建他们的新城。
傍晚, 天空重回寂静后, 一艘不起眼的飞船才慢悠悠地回到了玄城, 挑选了城外一块平整的陆地降落。
飞船上下来的,是一小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余人, 都穿着统一的制服。他们大步流星, 走路却没有声响, 训练有素地下船查看, 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地势,才朝飞船门口打了个代表清场的手势。
年迈的城主踏下舷梯, 身上穿着年轻时的一套军装, 浆洗过不知多少次, 军装已经微微发白,却依然挺阔有型。老人舍去了拐杖,站立时脊背挺直,宛如一颗扎根悬崖的古松。
紧跟在祁臻身后的,是一名身材高瘦的青年,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正是护卫队长龙寅。他的神色恹恹,长而密的睫毛忽闪着,阴郁地环视四方。
“我滴夫人呀,这里多危险,你怎么偏要跟来呢?……哎,我没不许你来,没命令你,别生气嘛!等会儿你就呆在飞船上,跟紧我,我保护你!”接着飘下来的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半透明鬼魂,手上搀扶着一个步履缓慢的老妇人,正是孔葭夫人。
孔葭夫人应付了鬼魂几句,便走到祁臻身边,偏头与他说些什么,又伸手为他整理束带和衣襟,如同每一次出征前一般,期盼丈夫凯旋。祁臻素来雕刻般的冰冷神情此刻也融化了,皱纹松动,露出一个十足柔情蜜意的笑来。
鬼魂在后面看得脸都绿了,嫉妒之意从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低声嘟囔着“明明我更年轻,更帅……”之类的话。叶盏笑嘻嘻地最后从船舱里下来,“哎呀,好酸好酸,是谁在这里酿醋呢?”
鬼魂大为不满,“你有看我笑话的时间,不如快去找找你男人吧!”
“不急,”叶盏慢慢松动筋骨,瞥了祁臻一眼,“让城主大人先布置完。”
果然,祁臻在那里不知道吩咐了什么,手下的人都各自领命,朝各个方向散开,最后只剩下包括龙寅在内的四个贴身侍卫跟随。
“小叶。”祁臻回头,朝他招招手,“现在还无法确定黑龙的位置,我暂且吩咐手下去城内寻找黑龙。你感觉还好么?”
“谢了,我很好。”叶盏轻松地跃上一块断裂的石板,证明自己的腿脚还灵便,接着他伸手一攀爬到了更高处,手搭在眼帘上向城内张望:在坍塌的城墙后,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巨型坑洞。
“那么今夜我们先在城外扎营,等先遣部队找到黑龙的行踪,再……”祁臻的话未说完,一个侍卫居然已经返回复命。那个脸色黝黑、方头大耳的男人一脸茫然的神色,翻过废墟回到了祁臻跟前。
距离他离开,不超过5分钟。
祁臻皱眉:“小程,有什么事?”
程姓少将依然满脸迷茫,一言不发,忽然举起手臂,笔直地指向城内某个方向。祁臻神色一凛,“走,去看看。”
他一动,四个侍卫立刻跟上,叶盏也闲闲地吊在后头。很快,靠近城门处,他们居然看到了第二个侍卫,她的神色和第一个呆头鹅如出一辙,同样举着手臂,为他们指明道路。
这一次,祁臻依然没有犹豫地迈出步伐,通过十余个侍卫一路的指引,他们来到了废墟深处。没有人比祁臻更熟悉玄城的每一个角落,他只是略微一看四周的断壁残垣,便判断出:“这是祁家的旧宅。”
“是哦……”叶盏踢开了一块云杉板,看到了一排熟悉的黑白琴键,一脚踩上去,钢琴发出变形的曲调,“这不是祁守心的钢琴嘛,以前还不让我碰,说比一百个我都值钱……”
他边低头边走路,险些一头撞上前面的龙寅——他们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望着前方。叶盏抬头一看,也是浑身一僵。
祁渊孤身一人,站在这一片废墟的中央,单手持着一个相机,镜头对准他们,正在录像。他似乎已经不再惧怕任何危险,居然保持着人形,只是黑发不再齐整,有凌乱的几丝散落在额上颊边。他的双瞳是浓墨重彩的深红色,只是里面没有一丝疯狂暴戾的痕迹,反而平静如死水。甚至连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是他平时穿的那套:黑衬衫,不系领带,修身的长裤,裤脚扎在靴子里。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是来玄城遗址参观的游客。
游客……说起来,他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的姿态,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扎眼。侍卫们已经戒备地举起了武器,他也仍然只是调转了镜头,对准了叶盏的脸。
他慢慢地做了三个口型,似乎是在说:“笑一个。”
叶盏笑不出来,他看到了这副平静下的巨大旋涡。他觉得祁渊大概真的已经疯了——在独自面对整个海洋的侵蚀后,在昔日的家园毁灭后,在面对了源意识时时刻刻的污染后,大概也没人能保持清醒。
“你在拍什么?”叶盏问。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不让颤抖的尾音出卖自己的情绪。
“结局。”
“谁的结局?”祁臻忽然问。
祁渊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而是将相机放在了一边的石头上,将镜头对准了自己。
“我相信,这不是玄城的结局。”祁臻于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龙的子嗣还在,我们迟早会回到这里重建家园。孩子,是你救了他们,你是玄城当之无愧的英雄。燙淉”
祁渊很客气地点头:“嗯,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总是关心别人过多,忽略了你自己。”祁臻的神情关切,露出父亲的慈爱,“你消耗了太多力量,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感到你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你失去了对自我的掌控力。”
“有吗?”祁渊望了望天,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是我感觉很好。的确,之前我脑海里的争论永无止境,但是现在都安静下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感觉很好。”
“不要试图瞒过父亲的眼睛,这双老眼或许已经昏花,但始终关注着自己的孩子,”祁臻摇了摇头,慈爱地说,“小渊,我知道你正在受到源意识的困扰。我来这里,正是为了帮助你。”
“帮助我?怎么帮?”
“我有与源意识沟通的办法。”祁臻道,“你是绝无仅有的凡躯成神,半道飞升,自然会有与龙性本能相悖的地方。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研究我们的血脉渊源,从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能与祖先对话。”
“假使你真的能和我脑袋里那堆东西交流,你打算说服他们干什么?”祁渊淡漠地问,“或者说,你最后想要留下的,是一条真正的龙,还是你的‘儿子’祁渊?”
“我不做选择。我希望两个都留下。”祁臻慢慢上前一步,他身后的四个侍卫,于是也谨慎地靠近一步。
正是这骤然缩短的距离,让祁渊警戒起来,他冷冷道:“都退开。那位白衣的小姐,不管你口袋里是枪还是符咒,都请放回去,龙寅,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剜掉你的眼睛。”
被点名的几人皆感到一股可怕的威压,不自觉地后撤几步,这下唯独叶盏孤身一人站在原地,不自在地前看看后看看。祁渊瞥了他一眼:“叶盏,你到我身后来。”
叶盏咽了口口水,此刻连他都不能确定,在祁渊被源意识肆虐过的精神世界中,还剩下几分理智。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他的Alpha走去。
“叶盏。”身后的祁臻城主忽然叫了他一声。
叶盏回望,祁臻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予他深深的凝望,仿佛把什么沉重的东西交付在他的肩头。叶盏朝他眨了眨眼。
他走到祁渊身前,自然地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男人低头,赤眸凛冽,瞳孔几乎是野兽般的竖线,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感。两人同样很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叶盏朝他吐了吐舌头。
祁渊仿佛没有看见,沉声问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当然,你可是我的Alpha啊。”叶盏亲昵地伸出双臂,绕过祁渊的肩背,压得他弯下高傲的头颅,抿起的嘴唇得到一个炽热的吻。
安心的话音,熟悉的气息,熨帖的温度……脑海中狂乱的杂音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祁渊垂下眼睫,舒适地放松身体,依靠在叶盏的肩头,咻闻Omega让人迷乱的气息。
叶盏于是默默地收拢手臂,束紧他结实的背肌,直到两颗心隔着胸膛彼此共鸣。他的手指曲起,轻轻敲着Alpha突出的一截脊骨,倒数三二一。
那边祁臻已经按捺不住,喝道:“叶盏!就是现在!”
踩着未落的话音,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祁渊的身侧霎时烧起无数道苍白的火焰,织成飞舞的火链,组成了鸟笼般的囚牢。安熄的火以叶盏的身躯为界限,紧密地将祁渊包围,让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恋人温暖的怀抱中,动弹不得。
龙性的本能让他极端厌恶束缚,顿时挣扎起来,然而每一次碰到白焰,皮肉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烧毁。祁渊发出愤怒的吼声,叶盏于是死死地抱紧他,不让他动。
“对不起,”祁渊听到叶盏颤抖的声音,这家伙入戏很快,情绪十分饱满,“我想要救你,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被源意识控制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城主说他有办法帮你,别动,求你……”
“你总是让我失望,每一次。”祁渊非要偏过头,立刻感到半边头颅几乎被白焰烧穿。叶盏慌乱地伸手揽过他的头,不让他无意义地自残。然而通过这一眼祁渊已经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事——
祁臻仰头喝下什么液体,他的身体迅速地变异,因为龙血沸腾而冒出丝丝白汽,手指伸长为爪,苍老松弛的皮肤鼓胀起坚实的肌肉,浑身覆满暗紫闪光的鳞片。他的须发皆白,头顶伸出黑色的龙角,有电光噼里啪啦地在枝杈间闪烁,他的身后长出龙尾,厚重的暗紫鳞片上是一排黑色的龙鬃。
血统本该比祁渊更纯粹的他,强行喝下龙血进化后,已然已经成为一条货真价实的雷龙。这一切变化不过发生在短短十秒间,祁臻根本没有犹豫,利爪撕扯开小臂上的龙鳞,将炽热的血浇在地上,画出复杂的阵法,他口中发出低沉古朴的龙吟,一道道强而有力的灵压碾向四野,砂石狂走,乌云密布天际,紫色的闪电在云中翻滚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