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九天站在人群之间。有人注意到他醒目的美貌,有人注意到他扎眼的头发,还有人认出他是一个黑红起来的网红。
但今天来的参观者们,大多没有将闻九天和展览联系到一起。
“昨天看见傅岹然老师转发的。”
“我也不知道展出的是什么。”
“不过好像可以泼颜料,还挺有意思的。待会儿领一桶。”
...
原来不是不可以接受泼颜料,只是不可以接受我。
闻九天抬起头,那几个寻衅滋事的混混泼的颜料有如莫须有的斑斑劣迹,印在画展正中间的招牌上;恰如无数的污名,洒在闻九天那破碎不堪的名声上。
四周人潮汹涌。闻九天沉默地转过身,离开了画展。
网络上也同样热闹。
和闻九天不一样,傅岹然其实很少亲自抛头露面。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是高而神秘的,恰如北辰。
傅岹然关注闻九天,导致“泼画事件”直接出圈,连带着闻九天先前口嗨要撕傅岹然的画都再次被翻了出来。
傅岹然关注归关注,却没有解释什么,更没有为闻九天说话。这给公众的好奇心提供了巨大的揣测空间,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人们普遍不愿意相信傅岹然居然会和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闻九天为伍,所以主流猜测更倾向于是闻九天被骂得撑不住、实在找不到别的公关思路,只能私下里向傅岹然滑跪,然后傅岹然高抬贵手拉了他一把。
傅岹然老师真是个好人。
从画展离开,闻九天站在十字路口,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他不能去公司,那里都在为傅岹然的外包游戏作准备;
他也不能去自己的工作室,从今早起团队成员就在不停催他开直播,让他趁热打铁再道个歉,顺便在公众面前坐实跟傅岹然的“私交”。
闻九天的粉丝量蹭蹭地涨,一上午有不少各行各业的大博主关注了他;
他的事业前所未有地形势一片大好,而他本人却快要失业了。
“喂。” 闻九天找了个小公园,坐在长椅上拨通了任可野的电话。这里都是大爷大妈,没什么人注意他。
“喂?” 任可野有些意外,“怎么好好给我打电话。”
“哦,昨晚傅岹然说他去找你就行了,我就...”
“没事儿。” 闻九天抿了下嘴。他顿了顿,好像接下来说的话会让他产生心理负担,“其实我...”
“什么?” 任可野没听清。
“其实我给你打电话,” 闻九天一只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任可野:“你说。”
“你...” 闻九天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什么工作,能介绍我去的。”
“报酬无所谓,跟傅岹然无关就行。”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你稍等。” 听声音,任可野从办公室出来了。他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这才道,“是因为傅岹然昨晚关注你的事吗?”
闻九天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傅岹然关注你之前,没跟你说?” 任可野问,“我记得你俩好像是互关,你还点赞他了。”
“那个账号跟我认识有好几年了,但我一直不知道是傅岹然。” 闻九天手心不自觉地冒汗。想起昨晚,他的声音小了点,“至于点赞...应该是傅岹然趁我睡着偷偷操作的。”
“.........”
这句令人浮想联翩的话,并没有点燃任可野的八卦之心。
闻九天觉得,任可野的声音反倒更严肃了。
“也就是说,所有事都是傅岹然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做的。” 任可野的语气有点生气,“我知道了。”
任可野的反应,让闻九天有些奇怪。他担心这会影响任可野为傅岹然出报告的事,又连忙道,“也...也...这也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单纯不想跟傅岹然一起工作。”
“你为什么不想跟傅岹然一起工作?” 任可野立刻反问,“昨天我就注意到了,你并不排斥跟傅岹然相处。”
这次闻九天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路边的小鸟雀跃地叫着,叼起树枝后飞远了。
“我就是不行。” 闻九天说。
任可野没有再追问。因为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闻九天拒绝跟傅岹然一起工作,绝不仅仅是不想被笼罩在巨人的阴影下、不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摘苹果;
而是因为闻九天在情感上难以跟傅岹然彻底切割,他知道自己早早晚晚会不可自控地受制于傅岹然——
于是,独立自由的工作,成为了闻九天最后的自尊和堡垒。
“你想干点什么?” 任可野问。
“我不知道。” 闻九天仰起头,天光亮得发白,墨绿色的枝叶流成一片,“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很想干的事。”
“我帮你看看吧。” 任可野说,“除了写代码,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吃饭的技能吗?”
“应该没了。” 闻九天说。
“好。” 任可野说。
“谢谢。” 闻九天生平第一次求人帮忙,脸还有点红,“你不要因为我,跟傅岹然产生矛盾。”
“我当然不会。” 任可野成熟地嗤笑一声,“我可是老乙方了。”
“.........”
任可野:“对了,有件事我上次就想说。”
闻九天:“什么?”
“我觉得...” 任可野语气委婉却郑重,“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
给任可野打完电话,闻九天又落入了无所事事的境地,退休的大爷大妈都比他生活充实。
闻九天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头顶的枝桠间有鸟巢。
小鸟飞来、飞去、再飞来、再飞去...鸟巢里好像还有几只小小鸟,会挨个出来跟着妈妈学习扑腾翅膀。
飞是鸟类的本能,但飞也是需要学的。
如果鸟类中有一个教育家,他或许会发出这样的哲思。
闻九天从未接受过来自父母的教育,面对此情此景他是半点情愫也涌不上心头。
他只觉得小鸟挺自由,小鸟的生活挺有盼头。
今天闻九天不想面对外界的任何人事物,不想接听那些为了傅岹然而打来的电话。
他给手机调到勿扰模式,在公园的长椅上好好地补了一觉。
闻九天彻底醒来,已经是下午了。他昏沉沉地坐起来,感到肚子饿得有些不舒服。
手机上未接来电一行又一行,闻九天打着哈欠翻了一遍。他正打算起身去觅食,忽然在未接来电里发现了闫飘飖的名字。
闫飘飖打了三次,然后就没再打了。
闻九天想了想,还是回了过去。
“喂,” 闫飘飖今晚舞团还要演出,她现在又在后台准备,周围十分嘈杂,“想起来回我电话了?”
“不好意思,我白天睡过去了。” 闻九天木木地说。
“哟,昨晚没睡好啊,不会是因为傅岹然吧?” 闫飘飖阴阳怪气,显然也已经听说傅岹然关注闻九天的事。
“.........”
“你把那个电影的事告诉傅岹然了?” 闫飘飖半真半假地质问。
“没有。” 闻九天有些奇怪,“怎么了。”
“那他怎么好好蹦出来关注你。” 闫飘飖啧了一声,“既然不是因为我,那傅岹然可能是在别的什么人那里受了刺激。”
“电影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还没。” 闻九天就没考虑过这件事,他缺乏动力。他对闻漏月并没有喜恶,可他不喜欢被不断地提醒闻漏月的万众瞩目和天鹅之死。
尤其是在现在。
“其实,我也是想给你一个选择。” 闫飘飖说,“你真的愿意一直被压在傅岹然的手心里工作生活吗?像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一样。”
“这部电影不仅想参考些你母亲的舞蹈资料,而且还涉及编舞。你如果愿意去,我可以帮你推荐。”
闻九天愣了下。他霎时间有些心动,却又犹豫。
“我很久没编舞了...”
“你未必要以舞蹈为职业,但多一条路总是好的——尤其是多一条不被傅岹然影响的路。你认真考虑一下。” 闫飘飖说,“你才23岁,未来真的要一直这样度过吗?”
挂完闫飘飖的电话,闻九天攥着手机出了会儿神。
的确,他很久没编舞、没跳舞了,但这并不是他不想去编舞最主要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他怕傅岹然。
这是一个闻九天不想承认、耻于面对的念头,他光想起来就会发抖。
我怎么能因为怕傅岹然生气就放弃做某件事呢?
我应该狠狠地泼他一桶冰水。
闻九天经常跟傅岹然吵架闹事,从言语到拳脚...不胜枚举;
但他彻底触怒傅岹然,只有那一次。
那是闻九天唯一一次鼓起勇气、追求自我。他主动回国跟闫飘飖学编舞,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那时的傅岹然。
闻九天在公园门前的拉面馆吃了两碗拉面。天黑了,他有正当理由回家了。
今天傅无闻回来得也挺早,正在吃晚饭。
“哟,你回来了?” 傅无闻说,“吃了没。”
“吃过了。” 闻九天说话没什么情绪。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傅无闻撇撇嘴,“我听说网上骂你的人一夜之间已经烟消云散了。”
“.........”
“其实...” 闻九天换好鞋。他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寻求帮助,“有件事昨天忘记跟你说了。”
傅无闻还以为闻九天又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顿时眉头一皱,“什么事啊?”
“闫老师说,有一部电影跟舞蹈有关。” 闻九天边说边注意傅无闻的反应,“他们想看看妈妈生前的舞蹈资料,我们手上的是最全的。”
“哦。” 傅无闻听完毫无反应。他扒了两口饭,“给钱吗?能打广告吗?导演有名吗?”
“.........”
单纯的闻九天完全没想到这些问题。
“跳舞我又不懂,你看着办吧。” 傅无闻边说还边用筷子点了点,“最好是能借机会宣传一下,钱嘛...就算了。”
闻九天:“.........”
在百无聊赖和心事重重中,闻九天度过了被傅岹然关注后的第一天。
晚上,傅岹然终于信守承诺打来电话了。
“喂。”
闻九天接通了,却没说话。他坐在地板上,盘着腿,没什么表情。
“今天实在是太忙,” 傅岹然平淡地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能来找闻九天,“你现在回家了吗?”
“嗯。” 闻九天也并不期待傅岹然来找自己。
“还在生气?” 傅岹然听出了闻九天话语里的回避。
“我失业了,” 闻九天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因为你。”
“没有人完全不接受别人的帮助。” 傅岹然波澜不惊地反驳,“譬如你当初创业。要不是有我用那个账号教你,凭你当时写代码的水平,早就破产了。”
闻九天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别人的交谈,傅岹然应该还在工作室。
闻九天听见了李开的声音,然后是林序。
“你继续忙吧。” 闻九天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我睡了。”
“等等。” 傅岹然说,“你没背着我干什么别的事儿吧?”
“什么。” 闻九天佯装听不懂。
“你没有回去跳舞吧。” 傅岹然淡淡道。
“没有。” 闻九天半分耐心都没了。他说完直接挂了电话,“我早就不能跳舞了,你是知道的。”
与傅岹然想象的不同,闻九天从来就不喜欢跳舞。
在遇见闫飘飖之前,闻九天不喜欢跳舞;
在遇见闫飘飖之后,闻九天更不喜欢跳舞了。
闫飘飖一眼就看出闻九天的腿是自己摔坏的,毫不留情地骂他失去了站上舞台的资格。
闻九天也没有辩解什么。他摔之前只是想圣诞节不参加演出、可以来纽约看傅岹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摔得这么重。
纽约的天渐渐冷了,傅岹然也越来越忙。闻九天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只能每天去公司等傅岹然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