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想想,”池灿自从跟杨均看了那些片儿,总是有意识地会跟段雨仪保持点距离,然后说,“那报名吧。”
段雨仪高兴地说好,走到岔道便借了杨均的伞跟他们告别。
“他肯定是为了带回去跟他哥讨零花钱哈哈哈,从五百到只有五块——”
杨均嘴贱,一说完就害怕般自觉地跑出去两步,淋了雨又缩着脖子回来,挤得池灿往外一弹。
“五块怎么了?”池灿懒得理他,反而很无所谓地说,“我现在就只想要五块,不像你,都没体验过五百块呢!”
他们和段雨仪彻底分别后,时间已经过去有一会儿。池灿揪着杨均让他快点走,急着回家似的。
因为每周四李景恪都会提前下班,这是池灿长期观察总结出的规律。
既然报名了演讲比赛,池灿希望努努力至少能拿个好看长脸一些的名次,为此在登台演讲前那段时间,他认真练习了好多遍,段雨仪说已经非常不错。
演讲比赛这天池灿没等李景恪的闹钟铃响,一大早就爬了起来,他到窗口一看,发现外面居然没下雨了。
风城的雨下起来并不大,可仿佛难以停歇,池灿对这样难得放晴的好天气满是雀跃,觉得是个好兆头。他跟着李景恪出了门,走在自行车旁盯着李景恪的手臂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今天天气好好啊哥,你记得我之前报名了演讲比赛么?”
李景恪依然是不太精神的样子,侧脸轮廓凌厉,他问道:“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李景恪这些天似乎很忙,心情也称不上好,时不时晚上回来后还要临时去顶个晚班。他那台破旧得看起来不能用的二手电脑里,满是各种各样的设计稿,池灿之前在家偷偷开机看过,弄清了每天在他睡着后李景恪都在干些什么。
“今天就是我演讲比赛的日子,”池灿朝李景恪腼腆地笑笑,穿着校服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升高中了,脸挤得显成俊俏的小圆脸似的,眼睛也弯起来,“天气好心情也好,再有几个星期就要开家长会了。”
李景恪看向他,轻挑着眉问道:“还没考试,对家长会这么有信心?”
“你会去给我开家长会么?”
“那你想让谁去,”李景恪笑了笑,声音散漫地反问池灿,“还有谁能去?”
池灿嘟嘟嘴,吃了瘪的不做声了,走了半晌却心一横上去握住了李景恪撑自行车的手臂。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小声说:“哥,今天能不能送我到学校啊,反正没下雨了。”
“送不了,”李景恪毫不留情拒绝了他,“等会不去家具厂,不顺路。”
池灿安静两秒,“哦”了一声,低着头还没走两步便到了公交车站。
他停在生锈的公交车站牌下干站着等车来,李景恪看他一眼,跨上自行车停顿片刻,说了一句:“明天不下雨就送你,行不行?”
“真的?”池灿脱口有些不敢置信,紧接着又咧嘴说,“行的。”
李景恪瞧着他天真的模样,不清楚池灿是对谁都如此,只要是那天把他接走的人,无论谁都可以,还是小时候记忆的偏差令他天然对自己这个所谓的哥哥产生依赖和信任。
他阖了下眼,瞥到池灿空落落的书包两侧,冷不丁开口道:“早上天晴就不带伞,上两次忘记带伞迟到了,看来是还没长记性。”
“我看出太阳了,今天应该不会下雨。”池灿一愣,稍稍顶嘴说。
“那是要赌今天会不会下雨,对吧。”
“没……我忘了,伞晾走廊里了。”
“下雨了就自己淋雨回来,但再让我看见你感冒哼哼,就请你滚出去哼。”李景恪眼中带笑,说出来的话却可怕极了。
池灿“唔”了一声,突然有些慌张,补救说:“我回去拿,但好像来不及了……”
“池灿,事不过三。”
李景恪走前若无其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看着他头发变乱,然后把自己的伞拿给了池灿。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刚从台上演讲完并致谢的池灿脸上还保留着自信笑容,然而他一推开多功能教室的门,迎头被风一吹,看见外面真的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瞬间就心凉半截变成了哭丧脸。
他扯了扯书包肩带,拿着李景恪那把烫手山芋一样的蓝格子伞,蹙眉想了想,很快掉头,急匆匆跟后出来的段雨仪说道:“我今天不跟你们一起回去,先走了,你跟杨均说一声。”
“你不回家吗?去干嘛?”段雨仪疑惑道。
池灿转眼不垂头丧气了,他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伞说拜拜,趁这时候反客为主、给自己鼓气地大声说:“我哥他没带伞,我要去给他送伞!”
第18章 不淋湿他的雨
一路小跑携风带雨地赶上了熟悉的C7路公交车,池灿收着湿漉漉的雨伞坐到靠后靠窗的位置。
雨伞上水流纵横,他把双脚再往里移开一点,喘了喘气后浑身逐渐松弛下来,看着窗外掠过的雨幕中层层叠叠的初秋景色,没一会儿眼神又聚焦着玻璃窗上的透明雨点,他大脑放空有些发愣。
等车辆挤进夹道里,池灿在交响乐般的水流声中扭头张望片刻,恢复了那种要去做什么大事的状态,开始思考等一会儿到了家具厂、见到李景恪,他该怎么站着怎么说话怎么和李景恪一起回家。
想起早上李景恪凶巴巴的警告,池灿其实不太同意。
他之前两次也并不完全是淋雨回来的,只是跟杨钧共伞多多少少有点挤,每次只剩一小截路程他捂着书包跑进楼里,看起来些许狼狈,又不够适应风城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气温,才总一不小心中招感冒的。
但李景恪为此把自己的伞拿给了池灿。
公交车时而摇晃时而平稳地行驶在这条笔直的路上,视野开阔而暮色昏昏,雨也变得滂沱。越靠近前方由大青树围拢着的那片地方,池灿越变得异常紧张。
从早上忘记带伞开始他就被教训了一通,现在擅自跑过来,李景恪很可能会和第一次看见他跑到家具厂时一样不高兴。
可池灿没见李景恪和谁一起下班回来过,李景恪肯定没办法和别人共伞,而他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一个小过错而已。
他也想让李景恪不淋雨。
池灿握着伞柄走到车门口附近,在下车前不断地暗自做好了挨骂准备。
等车门吱吱呀呀又哐当一开,池灿撑开那把格外大的雨伞一脚踏进了雨中。
听见外面雨声的时候,隔壁厂房里的机器正停工。
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李景恪站在打印机旁拿着打印出来的设计稿随便看了两眼,然后拉开铁门去了二楼仓库旁隔间的车间主任办公室。
车间主任不在,旁边的李姐抬头一见了他便开口道:“今天不用出去送货?”
她拍拍手上的花生红皮屑,接过李景恪手里的设计稿,踩着矮跟皮鞋跟着一起边下楼边说:“专做沙发的老齐这两天估计没空噶,我先拿过去给他们看看,谁让最近事多。”
“不是才新招了两个木工么,”李景恪停在一楼楼道口,伸手撑在起皮的漆皮栏杆上,面带微笑地看向李姐,“上个星期就找主任说过了,昨天也说过了,这两单要提前做。”
李景恪很高,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李姐知道他虽然年轻,但是个难对付的硬茬,一时间也停在台阶上,左右难走通。
“提前做是提前做,你把设计图纸给了才能提前做不是?”她是工厂的老人了,再难对付的硬茬照样才二十出头,也还要在这里混口饭吃,面色很快如常地笑说,“这两单可是客户指定的全屋定制,你给一张我们赶一张,有问题吗?”
“能安排的都会安排,新招的木工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干,小李啊,大家都很忙,你的单子加紧做也不能让整个工厂围着你转吧?”
李景恪沉默不语地让她说了很多,带笑的神色从不耐烦到彻底转为平淡,一双漆黑锋利的眼睛在傍晚不断飘来的雨丝里显得冰冷,但李景恪没再说什么,径直冒雨走到了隔壁厂房屋檐下。
按往常青木家具厂的订单数量,上个月以来称得上突然激增,像发横财走大运的人一般,天上掉下的馅饼正好砸中在老板头上。
不是老板,整个厂子里的大家伙也高兴极了,都干劲十足等着拿提成奖金。
李景恪从不相信这些,或者说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打工赚钱,怎么也发不了大财,能活就行,不用太多。
他在这里两年不到,一开始只管送货,今年年初才开始重拾老本行学以致用,兼着做一点画图纸的活儿。
这次好几笔为主的定制大单却指名让李景恪来做,客户给出的理由是在看过案例展示后挑中的。惹得王八大的厂子里议论一片,仿佛人人羡慕。
可李景恪的事情却顿时难做起来,一再拖延的工期安排有违常理。
后背有些僵硬的李姐清了清嗓子,举着手里的A4纸遮头几步飞快跑到对面,叫了一声:“李景恪。”
李景恪没打算进加工厂房,靠在墙边掏出烟来,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经过一个夏天暴晒后的青筋自然突起的手臂。
他在这片地方年轻得打眼,英俊得也更打眼,让人不敢靠近又忍不住想探究一二,厂房半个月才来一趟的财务都对李景恪关心得不得了。
这个月烟抽得多了些,第二包红河烟也见了底,他掂着打火机,受教般慢悠悠问她:“还有什么指教?”
“哪里的话,”李姐丰腴饱满的面庞讪讪一笑,忽然放低了声音说,“李姐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小李啊,以前我对你能关照都关照了的,看你无依无靠,但人不错——”
“第一次听说我人不错。”李景恪打断说道。
“你们年轻人不都这样,要多包容体恤,”玻璃窗里的机床继续响起来,她往前靠了一步,十分好心地开口透露,“跟你直说了吧,这次可能是老板要考验你,打算给你加薪升职,但要是考验没过……我可以帮你的,你看我们……”
李景恪垂下眼,仿佛不为所动,直截了当地说:“不必了,你看着安排吧。”
面对李景恪的不解风情和拒不配合,李姐逐渐收起笑容,越过他拉开门:“听说你还养了个弟弟?”她啧声道,“这可比不了一个人自由自在了,一不小心就是跟着一起喝西北风,可丢不起工作。”
李景恪点燃了烟,点头说道:“李姐刚刚打算帮我,看来是丢得起工作。”
加工厂房里的噪音陡然变大了一瞬,随着门打开又合上而恢复稳定。
李景恪在她走进厂房后终于得了清净,仍旧站在屋檐下抽烟。
这边朝着家具厂侧面,大青树种成了林似的,树干上盘踞着地衣青苔,树枝上缠绕着开了花的藤蔓,被雨打得扑扑簌簌。
他们旁边那栋屋子里不用加班的同事出来,打着伞经过时打了句招呼:“下大雨了,还不走啊。”
“走了。”李景恪说着却没动,直到外面重新空空荡荡,直到他把烟抽到了头。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李景恪把烟扔进了旁边涟漪阵阵的水洼中,看着屏幕上程言宁的来电显示,接起来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说过最近没时间,也没时间回你电话。”
程言宁是李景恪在职高上学时候的同校同学,两年前去的国外留学镀金,去年底休学一年才提前回来的。
他一如既往地给李景恪打电话来,可能是雨天心烦,此时语气终于不再那么平静体贴,说道:“你没时间没关系,我过来找你。”
“不用了,没地方招待你。”李景恪走出屋檐,走到车棚下开了自行车锁。
“因为那个半路捡回来的弟弟吗?”程言宁压抑着情绪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情味了,你还打算养他多久?他是池振茂的儿子,不是迟早都要踢开的吗——”
“程言宁,”李景恪说,“这跟你没关系。”
他挂了电话,微微皱着眉抬手挡了下雨,穿过厂房之间的空地往前方走去。
池灿是谁的儿子,还要养多久,什么时候踢开,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这只跟李景恪有关。李景恪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来插手他的事情,也不需要跟任何人说明。
尽管他知道丁雷从未打消把池灿接走的念头,所有人也都认为李景恪不是认真的。
李景恪确实不算认真。
很多问题他也给不出答案,人生往往有不计其数的时候就是没有答案,但他依然只需要自己来决定这一切,包括池灿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