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听得太多,久而久之,方森渐渐也麻木了,甚至会放任自流地想,是啊,我的家烂透了,所有人都烂透了,我有什么一个人清白干净的义务么?我同样变成一个烂人才是正常的好吧?
方森刚刚转头时,目光与其中一位女生相撞,她大大方方地与方森对视。她染一头金发,发根处窜出一截黑。浓妆掩盖了本来的样貌,粉底氧化暗沉,眼线晕开,黑乎乎一片,每一处都是旅途烙下的疲惫印记。
“帅哥,留个联系方式吧?”她问。
我敢给你敢要么,方森想,我现在可是杀人犯。方森不想开口说话,只是很缓慢地摇了摇头。他靠回椅背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迄今为止,方森走过了十九个年头,活得不明不白。他本以为生活会这样永远浑浑噩噩下去,唯独没有想到,随着水果刀刺入那个人渣的身体,生活正式开始脱轨,变得更糟。
大概又过去两个小时,日头西移,大巴终于驶达兰城,方森慢吞吞地拉上背包拉链,戴好卫衣帽兜跟口罩,跟着零星几个乘客一起下车。
兰城天气干燥,常年刮着大风。
日落时分天空阴沉,阔朗朗的街道上行人极少。小城处处显露陈旧,像蒙着层灰扑扑的暗调滤镜。
方森没处可去,便顺着车站向前走,途径几个小旅馆也没法进去住,要住宿就得出示身份证,他不敢。
可是落脚的地方总该找一个,愈想愈烦躁,他索性跨步迈进一家商店,随手从货架上拿下一包烟,路过冷柜时又取瓶冰汽水,从钱包掏出些零钱付了款。跑出来前现金备了足够多,但方森没仔细数过,能用多久还是未知数。
出店铺后将烟点上送至唇边,他人憋狠了,这口烟吸得又深又急,由喉入肺呛得直咳。好容易缓过这股劲儿,他继续直行,漫不经心地打量两旁,发现根本毫无头绪。
去哪?住哪?能做些什么?这几日怎么办?
一个接一个现实问题不断浮出,没等方森想出个囫囵答案,他就停下了脚步。
更准确来讲,是被一个匆匆跑过的行人狠狠撞了个趔趄,不得不停下。撞他的人脚底抹油般溜得飞快,方森甚至没看清他什么容貌。
方森蹙眉,揉揉被撞痛的肩膀,再一抬头,见眼前是家美发店。
春光美发。
名字真俗,方森想。
第08章 :一瓶百无聊赖
杨阮邀请方森进屋,又方森剪了个简单清爽的发型。那一夜,方森就在春光美发店留宿了,和杨阮一起睡在简陋破旧的储物间里。
其实方森根本没睡着,连眼睛都没闭上几次。杨阮起初睡着了,中途却被烟味呛醒,又听见了方森的哭声,也睁开了眼睛。如果放在平常人身上,恐怕难以短暂地再次入睡,结果就在杨阮给方森擦干净眼泪后,竟迷迷糊糊地再次睡了过去。
这令方森感到有些意外。一片漆黑中,他看不清杨阮的睡颜,只是在心里想,这人还真是心大啊,陌生人在旁边都能睡得这么踏实,就不怕他是个坏人么?
……不对,在其他人眼中,他已经是了。
他没有枕头,被子也只够杨阮一个人盖,方森孤伶伶地平躺在床板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杨阮就像是被体内的生物钟给叫醒的。洗漱过后,杨阮回到一楼,换好了工作时穿的衣服,把店铺的卷闸门拉开,正式开始一整天的营业。这种时候,方森在旁边难免显得碍手碍脚。他没想打扰杨阮工作,又想不出还有哪儿能去,索性默默观察着杨阮的一举一动。杨阮也不管,目不斜视,一旁的大活人如同一团空气,仿佛昨天主动给店里揽客的人不是他一样。
方森越看越觉得奇怪。他发现杨阮的每个动作格外一板一眼,拿起和放下漱口杯时,把手的角度一模一样,像是体内被输入了一套既定程序,除固定路径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仅如此,刷牙、换衣服、系围裙这些简单的日常动作,杨阮也比常人要做得慢一些,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看来是个……慢节奏的强迫症?杨阮是个怪人,这点方森可以肯定,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他是个坏人,还要更糟糕一点。
前一天空腹太久,一阵阵饥饿感持续袭来,使方森迫切地想要填饱肚子。
方森看了一眼正在店里发呆的杨阮,重新戴好口罩和棒球帽,帽檐照旧压得很低,他什么也没解释,直接走出了店门。
然而杨阮什么都没过问,似乎不在意方森去哪,到底是“去去就回”还是“一去不回”。
方森没敢走多远,一是怕不认识路回不去,二是不想被更多人发现——尽管兰城已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里离老家有两千多公里,小到在中国地图上都看不到,大清早的街道上更是没几个人,可自打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一颗心脏便已悬在嗓子眼,再也没有落回胸腔里的时候。
他随便找了家正在营业的早餐店进去,买了几个包子,没挑口味,然后又回到春光美发店里。
杨阮坐在椅子上,正定定地看着什么。方森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得到对面的店铺。
方森实在没忍住:“你在看什么?”
“屋檐下的燕子。”杨阮说,“有两只。”
他再次定睛一看,还真的有两只燕子。如果杨阮不说,恐怕方森永远不会发现这些东西。
“这几个包子给你,算是谢谢你留我一晚上吧。”方森手里有两个小塑料袋,里面各有三个包子,他将其中一个袋子塞到杨阮手里。
杨阮似乎也不知道“陌生人给的食物不要乱吃”,捧起一个包子便咬了一口。
随后,杨阮微微蹙起两条细眉,连咀嚼吞咽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怎么了?”方森吃了一个,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对——就正常包子啊。他饿了太久,一时间吃得又急又狠,三个包子转瞬间便下肚,甚至感觉还不够塞牙缝。
“这家店……没吃过,不喜欢。”杨阮摇摇头。
方森有点惊讶:“你还能吃出哪个店的?这东西不都一个味儿么。”
“不一样。”
反正也闲着没事,方森便问:“你常吃的是哪家?”
“日欣的笋肉包。”
还挺挑……
虽然没听出哪个日哪个欣,但这小城本身没多大,应该就在春光美发店附近。方森对杨阮说他下次去买。
对于不太喜欢的东西,杨阮吃了几口就停了,再加上人瘦胃小,他吃完后包子还剩两个,最后通通进了方森的胃袋。
今天是星期三,店里清闲一些,上午和下午只有九个客人,那些人只提出要剪发,没有特殊的要求。方森便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看杨阮给他们理发——毕竟他不懂这些,上手了也是帮倒忙。
杨阮手上动作熟练,话却不多,只偶尔提醒客人抬头低头闭眼睁眼,语气轻柔绵软,与方森昨天初次见到杨阮时相同。
一楼店面中的电视开着,没客人的时候,杨阮会看几眼里面演的电视剧。
可杨阮显然对此兴致缺缺,眼睛盯着屏幕,却更像在想别的事,又或者什么都没想。
剧中的男女主角正激烈吵架,店铺外不时传来摩托车驶过的巨大轰鸣声,明明算得上吵闹,可方森莫名觉得这世界静得可怕。他清了清嗓子,主动问道:“对了,这店里就你一个人?”
无论昨天还是今天,方森都没看到过店里出现第二个员工。可这杨阮据目测像个未成年……难道春光美发店并非雇佣童工,而是童工直接当老板?
杨阮不紧不慢地回答:“不忙的时候只有我,忙的时候老板娘会叫上其他人过来帮忙。”
还有老板娘?方森这才稍稍紧张起来。也是,如果杨阮真是这家店的老板,怎么会住在地下室……说实话,他其实动了厚着脸皮长期留宿的心思,杨阮本人对此显然并不在意,似乎没什么事情能影响杨阮——现在一想反倒可以理解,店里的大事终归不是杨阮来做主。
但再多出一个人的话,恐怕会很麻烦,又不是所有人都如杨阮这般心大。
“那老板娘怎么不在?”方森又问。
“去旅游了,今天回来。”
话音刚落,还没等方森再说什么,春光美发店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同时浑身上下裹挟着一股浓郁甜腻的香水气味。她随意地将挎着的女士皮包丢在沙发上,自然也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的方森。那男生模样极为醒目,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以为方森是店里的客人,顺口问了句小杨怎么没干活。
“帅哥,想做什么发型?”她问方森。
方森没有与人对视,而是盯着地面,像在冥思苦想:“呃,我是……”
他本打算编个理由糊弄过去,想说自己是杨阮的朋友,但话刚出口便卡了壳,他根本不知道杨阮叫什么。
“他在我的宿舍住。”杨阮轻飘飘地答道,态度坦然,语气轻松,仿佛他养在宿舍的是只小猫小狗,而不是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成年男性。
老板娘:“你们是什么关系?”
方森这时才得以接过话:“我是他朋友,过来借住几天。”
老板娘姓胡,全名胡春梅,她让方森直接叫她胡姐。
胡春梅一个人住在春光美发店的二楼,她结婚没多久后老公意外去世了,年纪轻轻时成了寡妇,独自一人将女儿拉扯大,所幸理发手艺不错,开了这家理发店,维持生活不成问题。
这么多年里,她也交过几个男友,却始终没到步入婚姻的那一步。女儿前阵子嫁了人,她也跟着出去旅游了一圈,就让杨阮一个人看店。
看到方森的时候,胡春梅其实很惊讶。倒不是因为杨阮说这是他朋友,杨阮这人她清楚,这十几年里,她根本没见杨阮在兰城认识过什么人。通过方才谈话间细微的口音差别,胡春梅也听得出,方森并非兰城人。
但这些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方森穿了条深灰色运动裤,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展着,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胡春梅的视线忍不住在方森的脸上逡巡,杨阮已是她见过的模样最精致的男生,可杨阮又过于秀气了,而十八岁的方森已经具有了成熟男人的一切特征,会使他的外表更具迷惑性,无法猜出准确年龄。胡春梅的目光顺着脸孔一路向下,从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再到凸起分明的喉结,还有小臂上微微鼓胀的道道青筋……
一般是胡春梅负责做饭,但刚旅游回来懒得开火,她便去外边买了三份现成的盒饭回来。
一楼支开了一张圆形的饭桌,胡春梅坐在方森旁边,而方森另一边则是杨阮,就这么被夹在二人中间,令方森愈发不自在。
他举棋不定,迟迟没有拿起筷子,开始思考留宿在春光美发店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从他逃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
思绪纷乱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方森感觉出对方的手指很凉。他转过头,对上了一双莹澈的眼睛,是杨阮。
杨阮提醒他:“吃饭吧。”
方森打开盒饭的盖子,米饭盛得满满当当,其余几个格子里是鱼香肉丝、红烧胡萝卜、滑藕片。外边卖的盒饭习惯重油重盐,三道菜品仿佛冒着一层腻腻的油光,不知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心情不佳,方森有些吃不下。
“小杨,你拿上我的钱包,去对面买两包盐回来。”胡春梅突然说。
“哦。”杨阮放下筷子,慢慢地擦了擦嘴,走了。
买盐当然只是个幌子,胡春梅只是想暂时支开杨阮而已。她没再接着夹菜,而是转头看着方森。一只脚从尖头高跟鞋里伸出,五根脚趾涂着艳红色的指甲油,被肉色玻璃丝袜包裹住,渐渐向前探去,脚尖轻轻抵住方森的小腿肚。
方森被桌下的动作吓得一惊,筷子一松,夹住的藕片掉在桌上,却也顾不上去管。
他哪能想到胡春梅怀了这样的心思?
那只脚不老实,见方森只是低头沉默不语,便得寸进尺,缓慢而有节奏地贴着他的腿摩擦起来。
平心而论,胡春梅的模样不赖,身材丰腴,算得上徐娘半老。她烫了头,精心打理过,老式纹眉下透出些青绿色,早已不是当下的时尚。或许会有人认为胡春梅这样的女人有别样风情,可方森一时间只感到更加烦躁。
方森不是没经历过性爱。
第一次是在过了十八岁生日没几天之后,跟一个认识有段时间的女生,他还记得是在一件破旧的小旅馆房间,汗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滑落下来,至于更多的,方森却记不起来了。性不是他人生中的必需品,爱当然更不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只是为了在混日子的间隙里打发时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