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寂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的话,眼睛染了一点笑意。
卫寂认真道:“多谢殿下大度。”
姜檐把脸又扭了回来,“下次不许这样了。”
卫寂连忙点头,“臣知道了。”
第64章
因为付明远一事, 姜檐很是看不上赵振勉,像他这种随意揣摩上意的官员,姜檐最是厌烦,连着好几日都没给他好脸色。
原想着借太子挫了一挫付明远的锐气, 没想到却惹怒了这位活阎王, 赵振勉叫苦不迭。
怕太子会怪罪下来, 赵振勉便将主意打到了卫寂身上, 想让他帮自己求求情。
卫寂不知他从哪里听说了自己的喜好,竟然寻到了三百多年前林献叔大学士的手札, 还在深夜敲开他的房门。
赵振勉找了一个借口, 说自己族中的堂叔花重金收了一套书,其中就有林大学士的手札。
但不少人都觉得这是拓本, 为后人所仿造并非真迹, 因此他今日拿过来想请卫寂把把眼,辨别一下真伪。
卫寂很喜欢林献叔的字, 经常临摹他流传于世的字帖,对林献叔的字也很是熟悉。
手札自然是真品, 卫寂看过后没发现任何不妥。
作假林献叔字的人太多,只从字上看很难辨别真伪, 卫寂也没那么深的功力。
但这字写得是真好,卫寂看了又看,“字是没错, 但他的章我瞧不出真伪的区别, 纸张……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赵振勉顺势道:“看得出卫大人很喜欢林学士的字, 管它是真是假, 既然与真迹很像那便送给卫大人临摹着玩罢。”
卫寂心中一跳,终于意识到赵振勉今晚找他似乎另有深意。
卫寂不动声色地婉拒了赵振勉, 隔日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檐。
姜檐听完后问,“所以是真迹了?”
卫寂思忖道:“若是他送画有求于臣,十之八.九是真的。”
姜檐英气的眉微挑,“那你怎么不要?”
卫寂一愣,又听姜檐说,“你不要他的画,怎么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
姜檐这样一说,卫寂也觉自己昨夜不够机敏,露出苦恼懊悔的神色。
卫寂:“下次他再给臣东西,臣一定收下来。”
“这个赵振勉。”姜檐眉目冷然,“半夜登你的门,安得什么心?”
他半夜登门,只是因为白日卫寂一直在姜檐身旁,便是吃饭他俩也分不开。
姜檐:“得找人查一查他那个堂叔是什么身份,竟随随便便能买到林献叔的字。”
卫寂点点头,若赵振勉真是鱼肉百姓的贪官,趁着这次机会将他查办,也算为民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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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姜檐便开始留心常白郡的政务,想看看这个赵振勉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在卫寂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后,赵振勉没再贸然找过去,好似那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待卫寂依旧热络。
赵振勉不提,卫寂也只能按兵不动,生怕打草惊蛇,扰乱了姜檐的计划。
太子来常白郡虽是为了兴修水利,但既然到了这里,官员们自然也该上奏疏,将辖内近些年的情况呈报给姜檐。
不足五日,姜檐的案牍上摞满了从县到郡的公文,还有驻军的情况。
如今已经施行二十五字条令,所谓的二十五字便只能在奏疏上写二十五字,若情况复杂便附上详细呈述。
这道条令颁到各州府后,呈上来的奏疏果然薄了一些。
姜檐看着也省眼省时,一目十行地扫过,见奏疏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便放到左侧,那些请安的折子直接扔到右侧,连附录都不看。
他看奏疏时,卫寂在旁帮他整理。
姜檐匆匆过了一遍,见没什么要紧的,便翻看案桌上左侧那摞摆放整齐的奏疏,提起笔一一回复。
卫寂为姜檐研墨,看他笔走龙蛇地批复。
姜檐回得都很简短,没一会儿便全部处理完了,将笔放砚台上一丢,伸了一个懒腰问卫寂想不想再去大坝走一圈?
看着右侧那摞只是看过,却未曾批阅的奏疏,卫寂不解,“殿下不处理这些么?”
姜檐懒懒睨了一眼那些奏疏,“都是请安的,有什么好回的?”
即便是请安的奏疏都附有几张附录,大家习惯了累赘的叙事,条令下来后一时改不了,只好在附录中按照原先的呈奏又写了一遍。
因此几乎每个奏疏都附着几张纸,只有少几人真的只写二十五字,哪怕请安的折子也是如此。
姜檐懒得看,卫寂却觉得不妥。
他劝道:“条令刚颁布,臣担心有些人会忙中出错,殿下还是都看一看最为妥当。”
纵是不愿看这些文绉绉的附录,姜檐还是听了卫寂的劝谏,他将右边那摞推给卫寂,“你看这些,我看这些。”
卫寂想说于理不合,可看姜檐拧着眉捡起一份奏疏,仇大苦深地看着,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一些请安的奏疏,应当是没事的。
卫寂在心里宽慰着自己,他默默拿起奏疏帮着姜檐看。
小半个时辰后,卫寂还真从请安的奏疏附录中找出一件要紧的事。
“殿下,蓝安县下雨了。”卫寂忙将手中的奏疏递给姜檐,“河水上涨,快要漫过堤坝了。”
姜檐接过来看得飞快,越看眉头越皱,奏疏最下面是蓝安县的县丞,名叫孙有禄。
凡是有关水利一事的都要呈报给付明远,即便姜檐没看这份奏疏,付明远也会收到。
但若漏掉的不是水利,而是其他大事呢?
姜檐恼怒地重重拍了一下案桌,“这个孙有禄太过可恨,这样重要的事不禀告,请什么安?我看他这个官是不想做了,回家给他爹娘请安去罢。”
他饮了一口茶,越想越气,放下茶杯道:“先打他二十板再说。”
卫寂犹豫着说,“臣记得这个孙有禄是洪嘉十七年的进士,若他二十五岁中举,如今也是六旬老翁了,怕是受不住二十大板。”
姜檐纳罕,“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你认识孙有禄?”
卫寂摇摇头,向姜檐解释,“臣在京城时,特意去史部查过。”
这是他第一次为圣上办差事,还是跟随姜檐,自是小心谨慎。
他不仅翻阅了历朝历代有关水利的书籍,还好好地了解了常白郡一番。
常白郡共有十五个县邑,每个县丞姓甚名谁,他拿着皇上给他的圣旨到史部全都查了查,以防姜檐日后能用到。
卫寂道:“孙大人年岁已大,可能一时无法理解新颁下来的条令。”
姜檐眼里不容沙,哼了一声,“这就是不用心。其他州府也有六旬官员,怎么不像他这样?若是都像你这样知我心意,那我得省下多少心?”
卫寂眼睫动了动,不大好意思地垂下头说,“臣……跟随殿下时间久了,自然比旁人要了解殿下的意思。”
姜檐闻言静静地看着卫寂,半晌才低声问,“仅仅只是因为与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没有其他么?”
卫寂呼吸一滞。
第65章
姜檐望过来的目光纯澈, 好似月下一汪粼粼波动的清泉,里面盛满的热切期盼几乎要将卫寂淹没。
被这样的视线盯着,卫寂滚动着发胀的喉口,除了一个‘臣’字, 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姜檐仍旧看着卫寂, 全身紧绷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但卫寂再开口时, 姜檐却又急迫打断了, 好似怕卫寂说一些他不爱听的。
为了堵住卫寂的话,姜檐语速又快又急, 如玉珠滚落那般。
“算了, 既然他年事已高,那我便不打他板子了。但是要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省得再出这样的乱子……”
说到一半姜檐突兀地停下来, 他静看了卫寂几息,还是忍不住重提刚才的话。
姜檐低声说, “这件差事若办得好,回京我可以向我父皇讨一个赏。”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卫寂听懂了。
姜檐要讨的赏肯定与他有关,可能是要圣上下旨为他们赐婚, 也可能是太子妃依旧能入朝为官。
卫寂的心口似是被烈火灼到,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
他给不出姜檐答案,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心中撕扯。
一面是他母亲临终前含怨的模样, 一面是姜檐那双盛满喜欢与期冀的双眼。
见卫寂始终不说话, 姜檐垂下了头, 整个人被一种焦灼的落寞所笼罩。
半晌他自己给自己递台阶, “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多想。”
这话说的卫寂更难受了, 他张了张嘴几乎要说出什么不理智的话时,付明远又上门来向姜檐要银子。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水利一事便是广见洽闻如许太傅这般,在付明远面前也只能说懂个皮毛而已,遑论‘不学无术’的姜檐了。
因此明德帝只让姜檐管银钱,付明远有什么花销便会来找姜檐报。
姜檐若觉得开支有问题,不想给付明远报,需要向上呈奏,由明德帝亲自裁决。
报了的开支,姜檐也要写奏疏,一五一十的言明银子的去向。
圣上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想姜檐清楚水利到底怎么回事,而不是做表面功夫。
这次为了防治水患,兴建水运,明德帝几乎掏空了在政攒了数十年的国库。
付明远主张分流,以壶口县为截点,开通一条河渠,然后将水引进渠里用来灌溉农田。
黄河下游水浊沙多,再建高低错落的大坝以此来排沙,方便水运。
工程之浩大,不是常人所能想的,可能要倾尽整整一代人的财力、物力、人力,耗费十几,或者二十几载才能建成。
但工程一旦兴成,便可以富足数代后人,是千秋的功劳。
明德帝怕自己崩殂后,姜檐不再重视水利,因此才将他派到了壶口,可谓是用心良苦。
如今付明远正准备在壶口县建河渠,银子花起来如流水那般快,三天两头跟姜檐要钱。
饶是对银钱没太大概念的姜檐,都被付明远花钱的架势弄得头疼。
他父皇拨下的银子是有数的,他才来壶口县半月,付明远快要拿走四分之一了,可怕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姜檐总算知道他父皇为什么要重商了,就付明远这个花钱的劲儿,半年挣得还不够他一日花的。
付明远算账是一把好手,每次来都拿着算盘。
这次来也是,他粗糙的手指在铁算盘上一通拨,珠子噼啪作响,一下子从姜檐手中要走了几十万两,说是要买地盖河渠。
公事来了,卫寂跟姜檐那点小私情只得让步。
付明远要走银子后,每隔两日便会送来一大摞开销的票据,好让姜檐核对账目。
明德帝要他务必将账目搞清楚,每一笔都要亲自过手。
自从付明远开始从姜檐这里支钱,卫寂的算盘便不离手,他与户部派下来的一个官员,每日在姜檐面前算算算。
短短几日,姜檐也学会了拨拉算盘珠子,且越来越娴熟。
终于将支出的明细整理在账,姜檐让人将票据誊抄了一份,把原件与账簿用火漆封上,五百里加急呈送给明德帝过目。
忙活了数十日,刚要松一口气时,当日下午赵振勉脚步匆匆地来禀。
说是壶口县的农民跪在府衙外,有冤情要上呈太子。
姜檐一直居在府衙后院处理公事,并没有听到院前有人鸣冤。
一听是冤情,姜檐一扫脸上的疲倦,放下手中的茶杯问,“诉状在哪里?”
赵振勉支吾了一下,战战兢兢道:“他们说一定要面呈给太子殿下,不想经旁人的手。”
姜檐抬眸与卫寂对视了一下。
卫寂不太放心,提议道:“臣先出去看看。”
百姓不放心州府的官员,怕他们会官官相护,但卫寂是太子殿下的人,若真有冤情应当会将陈情的状纸给他。
知道卫寂是担心遇见行刺的事,姜檐撩袍站起身,眉目间自成傲气,“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卫寂还欲再劝,可看到姜檐的面色,话便止住了,只得随他一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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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衙前跪满了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有些人衣上还打着补丁,一张黝黑的脸带着风霜洗礼的痕迹。
姜檐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你们有什么话要与孤说?”
为首那人战战地抬头看了一眼姜檐。
赵振勉高声对他们道:“这位便是当今太子,太子贤明仁德,你们有什么冤屈不平但说无妨。”
黑脸汉子咽了咽唾沫,磕巴道:“草民田大仁,家住壶口县,世代种田,靠田养活家中老小。但京中来了一个大老爷,说要收走草民的田地。”
田大仁声泪俱下,“没了这田,草民一家如何活下去?还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说着田大仁跪在地上,拿脑袋重重往青砖铺就的地上磕,声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