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过程开始后就无法逆转,牧羊人触发标记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式袭击。然而,随着自己缓缓倒地,牧羊人却仍然完好无恙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已经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
瞳孔渐渐变得涣散,在生命的尽头,于成周将两根手指颤抖着交叠在一起,在地面上作出了一个倒X的手势。
这是国际刑警组织内部执行任务时的暗号之一,意为“立刻击杀目标”。
做完这个动作,他微微张开双唇,对着满目的黑暗,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My son(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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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目睹了于成周的死亡,于白青的眼神慢慢起了变化。
两片薄唇紧紧阖着,汹涌情绪在他的眸中逐渐凝滞。瞳仁深处映着地上人死不瞑目的尸身,于白青的目光变得与海水一样黝黑冰冷。
上一辈子,他精心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手刃这个害死小孩的真凶。而这一世,这个被他叫了一辈子“父亲”的男人、明面上的国际刑警总督察,暗地里搅动风云的大毒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毙在了他的面前。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死得丑陋且毫无光彩。
而在距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牧羊人用手捂住血流不停的腹部,正一边往后退,一边自言自语般地笑道:“你不明白……”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牧羊人的目光涣散而又凌乱,语气里带着一种诡谲的癫狂,“为了解除神的诅咒,这几十年我都付出了什么。”
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痴迷地望着屏风内十字架上的人影,喃喃出声:“感恩我主,为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用宝血洗净了我的罪孽。”
早在于成周比出“击毙”手势的时候,于白青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
然而,没等他固定射程,再次对准牧羊人的心脏射出子弹,牧羊人已经用背撞上墙,举起手中枪把,将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脑门。
扣住扳机,牧羊人对着他咧嘴一笑:“那么,永别了。”
【砰——】
【砰——】
密闭的室内再次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整个身躯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白色烟雾中,牧羊人从雾气里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对着于白青道别似地挥了挥。
接着,他在迷雾中转过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白雾之后。
于白青下意识地屏住鼻息,持着枪三两步冲上前,这才发现墙壁上忽然多了几条方方正正的裂缝。裂缝顶端嵌着一根肉眼难以发现的暗型操纵杆,被两枚子弹打偏了方向。
额头隐隐冒起青筋,于白青用手使劲推了推面前的暗门,才发现门已经被人从暗道的内部反锁上了。
他中计了。
牧羊人刚才那番意图自杀的举动,实际上只是一种模糊视线的障眼法而已。早在拿枪对准脑门的同时,他就同时抛出烟雾弹,挡住了自己的视野。然后把枪口微微往上移,用射出的子弹触发了墙上暗门的开关。
“……”
祷告室里的危机已经暂时消除,一时间管不上牧羊人的死活,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将手枪塞回后腰,于白青倏地转过身,回到高大的祭台下,一把推开了挡在十字架前的巨大屏风。
祭台前烛光摇曳,弥漫着一团不明朗的雾气。隔着几层大理石台阶,他看到了那道立于祭台最高处的人影。
四肢被粗绳牢牢绑在十字架上,手腕和脚踝处青紫一片,身上拖地的白袍血迹斑斑,不知道上面沾着的是谁的血。
嘴巴里塞着一团湿漉漉的白布,令十字架上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听到台阶下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双深邃漂亮的瞳孔看向了来人。他看起来像是刚刚苏醒,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浅淡不明的雾。
就在这一刻,于白青终于明白了,牧羊人为什么会如此笃信他的神。
他居高临下地、认真地望着站在脚下的自己,视野里一点点勾勒出自己的面容,映衬在瞳孔中的摇曳烛光柔和地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睛,足以安抚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让自己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献上血肉,活活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也同样发了疯,一疯就是一生。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他重新回到这世间的唯一缘由。
于白青的双手从没有颤抖地如此厉害过。
在一步步走上祭台的过程中,他几乎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来到应晚的跟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堵住应晚嘴巴的白布,生怕碰疼了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
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应晚从喉咙深处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胸膛开始不住地上下起伏。于白青缓缓俯下身,一只手搂住应晚的腰,让他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肩头,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开始一点点为应晚松绑。
应晚全程紧抿着唇,将大半个身子倚上了他宽厚的双肩,却在绳结断开,马上就要被放下来时,在他耳边轻轻唤出了声:“哥。”
于白青停下松绑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人用羽毛挠了一下,开口时嗓音既低又哑:“……疼?”
见男人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应晚用鼻尖碰了碰他冰凉的侧颈,低低补充:“你看镜子。”
于白青将视线从十字架前移开,这才发现祭台的背后还竖着一扇一人高的单面玻璃镜,从镜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应晚的整个后背。
后衣领被人粗暴地用剪刀剪开,刻意往下撕开两尺左右的衣料,将他背后那两道翅膀状的电击伤彻底裸露在了空气中。
翅膀最中央,靠近椎骨的位置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创口。血液沿着光滑的脊线往下淌,蔓延出一条刺目的血痕,最终在脚趾尖凝聚成血滴,落入脚下一樽纯金材质的高脚杯里。
察觉到于白青用手缓缓扣住自己的后颈,像是想要替自己拭去身上的血,应晚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从喉咙口发出了一句叹息:“哥,不要动。”
伤口割开的不算大,血液的流速也不算快,每隔几分钟,才有一行浅淡的血迹沿着后背没入大腿,再缓缓滴落在高脚杯中。
于白青低下头,发现杯子底层已经盛满了薄薄一层红色液体,但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血液既没有凝固,也不再是刚溢出来时的颜色,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
凌乱的鬓角全是湿汗,应晚贴近于白青的耳畔,蹭蹭他的下颌表示安慰。
他这是在告诉于白青,别担心,他暂时还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白青脸上面若冰霜,却因为小孩刚才的那句“不要动”,没敢立刻动手为小孩止血。
解开应晚两只手腕上的绳结,让他的整个上半身靠上自己的胸口,应晚在自己肩上缓慢地眨了眨眼,有些苦笑地开了口:“如果我说,血一旦不流了,船上所有的乘客都会死,哥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病?”
于白青顿了顿,哑声道:“……不会。”
应晚像是陷入了犹豫,久久没出声。
他心里其实知道目前事态的严重性。之所以想和老男人随口开个玩笑,是想让这人不要太过于担心。但看到这人眼睛发红,一副想要杀人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似乎只起到了反效果。
想清楚这一点,应晚靠着于白青的肩膀闭上眼,语气渐渐变得认真起来:“这事说起来其实有些复杂。”
“哥,你还记得宫津吗?”
于白青不知道应晚葫芦里在卖的是什么药,但仍然僵硬着回答:“和裕置业CFO,整个事件的第一名死者。”
“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尸检结果?类似癫痫症状发作,具体死因未知。”
应晚停顿了一下,说,“他的死,其实和一种特殊的同位诱发死亡模式有关。当时关在他隔壁的那个小混混,是他的——”
他正要和于白青详细做解释,却没想到于白青已经先一步开了口:“行刑者,我知道。”
应晚愣住了。
他没想到,于白青会对“黑庭”内部的这类绝密信息了解地这么清楚。
见小孩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诧异,于白青轻描淡写道:“SPEAR,红尾鱼,还有牧羊人的一切,关于你的所有事情,于成周都已经告诉我了。”
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理清前因后果上。只有尽快了解所有的真相,他才能思考出破局的方法。
刚才屋内的枪声那么响,他不知道小孩对已经发生的一切猜到了多少,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小孩,于成周的尸体现在还躺在距离祭台不到十米外的角落,到死眼睛都没有阖上。
至于“行刑者”以及相关的一切,他都曾在重生前的那些日子里听“远山”的影子提起过。每一位晋升成为组织高层的人物,都要和互相结对的人留下“行刑者”印记,唯独只有自己,或许因为是于成周的儿子,所以勉强逃过一切。
又一滴殷红的血滴顺着脚踝往下,“啪嗒”一声滴入高脚杯中。即使应晚嘴里说着没事,于白青也逐渐发现,他的唇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白。
于白青:“别说了。”
他掩盖不住心中的燥意,想要让应晚保存体力,不要再对自己解释那么多,却无法阻止面前人变得越来越虚弱。
“……”
见于白青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应晚眨眨眼,避开了男人炙热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那于成周有没有告诉你,‘寰亚星梦‘号上的所有乘客,都是牧羊人的试验品?”
于白青的眼皮猛地一跳,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实验?”
“这艘船上的乘客分为两类,全都被精心筛选过。一类是南美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也就是住在贵宾舱二十六间套房的客人。另一类,就是船上的普通乘客。”
“这些人在过去几年间,大多都受到过‘黑庭’兴奋类精神药物的影响,牧羊人在安排他们上船前,曾在他们身上植入过Ⅱ型生物化学标记。在上船后,又在船上释放了大量的微量精神类活性气体,导致他们身上的生化标记更容易被触发。“
“而另外那些游客,则是在参加邮轮上的大型派对时,被牧羊人以派发的纹身贴纸为媒介,让他们的体内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隐性标记。虽然剂量不多,但待在高精神类活性气体的空环境下,也会有致死的可能。“
话音落下,应晚沉默了数秒,抬起眼与他目光相对:“这是他的最后一场杀人游戏。”
“而我,”他说,“是他们所有人的行刑者。”
于白青揽住他腰的手臂骤然箍紧,面色变得愈发铁青:“你体内也有这种标记?”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应晚轻声道,“但不是标记的问题,是我血液里的抗体,标记对我没用。”
应晚所说的一切,他都大致清楚意味着什么,但将所有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依然还是让人觉得堕云雾中。
他低下头,用额头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但所作的一切仍旧像是徒劳,小孩的体温还是在不断往下降,手心凉得惊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于白青的眼底血色尽褪,“目的是什么?”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但仍然无法完全确定。
生化标记被触发,于成周在自己面前当场暴毙,牧羊人身为行刑者却毫发无伤,这完全说不通。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牧羊人一直想要找到我,表面上是为了供奉他所谓的神,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已。”应晚平静地开了口,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他们当年拿我做了那么多实验,就是因为发现了从我体内提取出来的血清,能够有效缓解‘行刑者’体内的生物化学标记。”
“但缓解,并不意味着完全清除。”他说,“他要活下去,只有带我走和杀死于成周两条路可以选。”
“所以昨天,他抽取了我少量的血,先在体内注射了血清。”
在应晚说出了这条信息后,于白青终于想明白了。
于成周几十年来一直和牧羊人势均力敌,牧羊人平时完全没有办法对他下手。所以就在刚才,于成周对他开枪的时候,他立刻触发身上的标记,提前杀死了唯一的隐患。
因为身上已经注射过了血清,所以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亡。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目光同时落上了摆放在地面上的金色高脚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