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关星文的话,灰背的神色总算正经起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双黑色手套带在手上,他从办公椅前坐直,开始对着键盘流畅地敲起了代码。
关星文的视线从满屏滚动变化着的黑色代码往下移,落上了卷毛灵活舒展的手指。
这人和于白青他弟的习惯一样,使用别人东西的时候都会先戴上一幅手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挺奇怪的。
随着屏幕上弹出一个又一个新窗口,卷毛的指尖悬在了键盘的“Enter”键上方,半天没往下按。
凑到电脑前,关星文盯着一串长字母末尾跳动的光标,渐渐皱起了眉头:“是陷阱?”
“嗯。”卷毛咬了咬笔帽,“对方解除了防止定位到他们的干扰程序,一旦我们将锚点对准他们,他们也能够同时定位到我们。”
这是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上次那起枪支走火案以后,对方显然已经挖好了一个新的坑,就等着调查他们的人跳进来。
卷毛明知故问:“那还继续吗?”
“先终止进程。”
犹豫了片刻,关星文俯下身,在键盘上快速输入了几行代码,中断了卷毛所有的入侵操作,“这是警方内网,被发现的话踪迹会泄漏,风险太大了。”
两只手臂抱在脑后,卷毛悠闲地靠回办公椅,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对着神色凝重的关星文挑了挑眉:“可以啊关警官,你这次都快摸到对方老巢了,不愧是被EPI看中的天才。”
关星文脸上面无表情。他大步走到门口,打开技侦科办公室的大门,示意卷毛这次真的可以滚了。
他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摸到自己底细的,除了高局和支队里的同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他与章昱于白青这类科班出身的警察不同,和阮天杰这种深造回国后突然立志从警的公子哥也不一样。
他是一名被警方招揽的前网络技术安全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黑帽子”。
作为EPI组织最顶尖的“黑帽子”之一,他在一次入侵犯罪集团银行账户的行动中临阵反水,将对方最关键的证据提供给了警方,在那场行动中立下了大功。
他也正是在那次行动中认识的于白青。老于帮他脱离了EPI,改头换面后加入繁市警局的技侦团队,在接连协助破获了多起大案后,正式成为了一名隶属警方的王牌技术员。
他后来才听到传闻,正是因为他那一次的信息泄漏,让EPI这个国际组织元气大伤,头目也因此被国际刑警逮捕归案,最终下落不明。
至于卷毛是怎么猜到的,他对此并不该兴趣。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开启了新的人生。
更别说这人的身份同样成谜,和于白青他弟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在没有调查清楚这人的来路之前,他绝对不会和他多废话一个字。
被关星文催促着离开,卷毛看起来也并不准备多留。
他吹着口哨,从办公桌的零食盒里随手捞了个苹果,咬了一口就往外走。
卷毛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对技侦科里的一切都挺感好奇。马上就要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走到了一名技术员背后,饶有兴致地盯住了技术员电脑屏幕上的画面。
指了指技术员正在逐帧分析的监控,他咀嚼着嘴里的果肉,有些口齿不清地问不远处的关星文:“——这是哪?”
看到卷毛在偷看琴海湾工地的监控,关星文黑着脸上前,拉着他就往门口走:“这是警方机密,跟你没什么关系。”
“哦。” 卷毛点点头。
跟着关星文来到走廊,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咬了口手中的苹果,慢悠悠地凑到了关星文的耳边:“关警官,不是我说……”
“你这监控,好像被人为修改过时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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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鸦雀无声。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挡在更衣室门口,他们的指节紧紧扣住扳机,却一直没有动作。
头顶的白炽灯亮起又暗下,过道里的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
这次来拳击场,于白青身上并没有携枪,其他的东西也都放在更衣室里。他平时总是枪不离身,极少面对这种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更别说面前还站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盲人。
察觉到两人并没有立即开枪的意图,于白青迅速判断着目前的处境,很快在脑海里列出了几种方案。
“他是个瞎子,看不见你们长什么样,不会走漏消息。”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头,凝眸盯紧对面的两人,“打开更衣室的门,先放他走,我任凭你们处置。”
于白青没想到,其中一人紧接着冷冷出声:“我们不杀你。”
“你可以走,”那人抬起枪口,指了指他怀里的应晚,“把他留下。”
周围的空气凝滞起来,安静地几乎落针可闻。
怀中人抱紧自己的手臂僵了僵,胸膛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
于白青屏住呼吸,却没有吭声,只是死死盯着两人中间的那条缝隙。
他在估算对方出枪的速度和自己的动作,哪一个更快。
只要趁应晚不备,他可以将人护在自己怀里,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只要避让得当,把握好时机,即使子弹从后背射中他,他也能将应晚送回来时的走廊。
隔着一道墙就是人声喧哗的赌场,这两人既然选择在这里蹲点,就不敢冲到大庭广众之下,追击已经跑出去的应晚。
他没有把握能拖延多久,唯一能够笃定的,是他们不敢对应晚开枪。
往后连退几步,于白青一把扯住怀中人的后衣领,用极快的速度对调了两人的位置,将小孩护在了自己背后。
紧紧攥住应晚的手腕,他来不及拎起墙角的盲杖,带着人就往另一头的过道拐角冲去!
对面的两人显然没有料到,被枪口迎面指着,这人居然还试图想要带着任务目标逃跑。
上面只说要抓活的,也并没有说不能死伤无关的人。
两个人都是手上沾了不少人血的亡命之徒,为了完成任务向来不择手段。担心任务目标会趁这个机会逃走,他们干脆持枪追了上来,将手中枪口同时对准了男人的后背。
听到背后传来手枪上膛的声音,于白青停下了脚步。
来不及了。
子弹的速度远比人要快。
一只手搭上小孩的后背,于白青微微偏过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小晚。”
“我数到三,你就往前跑。”
温热气流拂过身旁人的耳侧,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平缓:“你听哥的,不要回头。”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数到三,于白青却没给小孩任何反应的时间。
将应晚猛地推入背后的过道,他转过身,准备独自留在原地,挡下持枪追来的两个人。
在小孩离开走廊回到安全的地方前,他不会倒下的。
三秒钟后。
【砰——】
【砰——】
寂静被打破,子弹擦着于白青的耳畔划过半空,走廊里枪声骤响。
距离拐角几米外的过道中央,两道高大的身躯纷纷往后倒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回音。
于白青整个人一僵。
在他背后,被他用身躯护住的人从阴影里抬起头,眼眸轻垂,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那人袖口往上撩,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袖珍手枪。黑黝黝的枪口朝空中挑起,还在往上冒着白烟。
第22章 你是谁
双手环住于白青腰的那一刻开始, 应晚已经想好了开枪的先后次序。
瘦高男人是两人中领头的那个,站的位置比较靠后,明显想让前面的矮个胖子为自己打掩护。矮个应该是名刚入行不久的新手,最先乱了脚步, 显出身形的也是他。
于白青背后刚好是两人的视觉盲区, 在头搁上面前人肩膀的同时, 他已经同时用另一只手勾出了藏在袖口内侧的袖珍手枪。
凡事都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是他一向的行为准则。眼下唯一需要考虑的, 似乎只剩下该怎么和于白青交待。
靠在于白青肩头, 将手枪缓缓上了膛,应晚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策,就听到了他哥的低语声。
于白青的呼吸近在耳畔,语气温柔地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他猜到了于白青想干什么。
不出所料, 将他一把推入射程之外的角落,于白青原地转过身,迎上了来人的枪口。
还是和以前一个样,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最先考虑的永远都是别人的安危。
面对着朝于白青冲上来的两人, 他在黑暗中抬起了手中的枪。
去你的, 于白青。
他心里想。
你这条命是我换回来的, 谁允许你这么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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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响起的枪声惊动了外面大厅里的不少人,只是半分钟功夫, 隔着一道墙的赌场便传来了人们慌张的叫嚷。
靠在墙角的人缓缓垂下拿枪的手, 脸上神色淡然, 仿佛刚才射出那两颗子弹的并不是自己。
应晚没看到自己开枪的那一刻时, 于白青脸上是什么表情。
两道身躯倒落在地,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不远处的那道挺拔背影僵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头顶的白炽灯传出一声轻微的异响,眯着眼抬头往上望,他发现灯泡里的钨丝逐渐开始在半空中扭曲模糊,像一根银色丝线在他的眼前越拉越长,变换成了各种诡异的形态。
【滋啦——】
挂在房梁的白炽灯闪烁了一下,灭了。一切再次陷入黑暗。
月光从落地窗外投射进来,洒满了整个房间的木地板。
床、柜子、地面全溅满了血,小男孩屏住呼吸,蜷缩在洗衣机里的一堆衣服后面,紧紧抱着膝盖,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当着他的面被拖走了,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红色的血迹。为首的男人让手下先关门出去,独自一人坐在了壁炉旁的老式摇椅前。
随手拨下矮柜上黑胶唱片机的唱针,优雅的古典交响乐开始在空荡的房间内流淌,男人擦得锃亮的皮鞋尖在木地板上轻轻敲打着节拍,与满地的血脚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背对着洗衣机点燃一根烟,男人在袅袅烟雾中仰头靠在摇椅上,眼睛半阖像是正在小憩。
呛人的烟雾顺着狭小缝隙飘进洗衣机的滚筒,小男孩连忙扯起一件脏衣服,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竭力不让自己咳出声。
那群纹着纹身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自己家里。
随着黑胶里的曲子步入尾段,男人将点燃到的烟头狠狠碾在了胶片和摇杆相触的交界处。原本优美的旋律刹那间变了调,娓娓道来的提琴音开始变得卡顿而又尖利,像是一名女子在绝望中挣扎的哀嚎,诡异中带上了一丝毛骨悚然。
听到窗外传来的喇叭声,男人从摇椅前缓缓坐了起来。他拎起靠在墙角的猎枪,踩着满地血污朝房门外走去。
小男孩开始在心底默念。
一旦这群人离开他的家,他就马上报警。
只差几步,男人就要走出房门了。
五米,两米,一米——
在房门口停下脚步,男人忽然回过头,朝放置在角落里的洗衣机望了过来。小男孩听到了男人的笑声,断断续续却又愉悦至极。
将身躯往厚重的衣物下面又缩了缩,男孩紧闭上眼睛,额前渐渐浸出冷汗。
皮鞋发出的脚步声离洗衣机越来越近,高大的黑影从玻璃门外拢了下来,挡住了窗外仅有的一丝光亮。
站在洗衣机外的人缓缓蹲下,轻轻叩响了玻璃门。
男人调着阴柔的嗓子,在外面不疾不徐地开了口:“Knock, Knock——”
这是他小时候经常和母亲在躲迷藏时玩的“敲门游戏”,他要在规定时间内偷偷藏到一个地方躲起来,等母亲找过来并且敲响了外面的门,他悄悄问一句来的人是谁,再开始和外面的人玩笑话接龙。
没有听到小男孩的回答,男人似乎陷入了困扰。双手在玻璃门上留下了两道血手印,他歪过头,将整张脸贴上了滚筒洗衣机的门。
小男孩在恐惧中微微睁大眼,清澈见底的瞳孔里映出了门上的血手印和外面那张与自己面对面的脸。
洗衣机外的人眼眶空空洞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男人拍了拍洗衣机的门,笑着说:“我要启动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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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了。”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将应晚从无边无际的荒谬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发现白炽灯没有熄灭,眼前的一切已经恢复如常。他和于白青仍然站在走廊尽头,没有诡异的唱片机音乐声,也没有满地的血泊。
刚才的那种失明感非常真实,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再一次丧失了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