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个破地方有没有安装监听或录音设备,本着“能动手绝不开口”的黄金准则,三个人在会议室里坐了半天,一直默默地用眼神进行交流,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应晚刚跟着于白青进来不久,就听到门外有人敲了敲门,老刘探出个头,告诉于白青,他们已经把最后一个人带来了。
肿着半张脸的奥托是在去餐厅约会的路上被几名便衣请过来的,他原本让身后的保镖上去干涉,想找个理由推脱,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全盘复述出了今天在拳击场发生的枪击案,说市局刑侦支队的于队长请他走一趟。
走进会议室,看到几小时刚见过的“鹰”身穿制服,双肩别着警徽,坐在会议桌的尽头注视着刚进门的自己,奥托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叫一声不好。
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他顿时恍然大悟。
这人不会查到了拳击场是自己的地盘,故意来钓鱼执法的吧?
看到人来齐了,于白青让老刘帮忙关上门,坐在座位前翻开了刚刚从关星文手里拿来的资料。
这是他对应晚提出来的条件,他要见一见这几个在应晚。
应晚知道他是为了从几人口中套出话来,最后却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拍卖行投资商,混血商业广告模特,知名外企IT工程师,流浪街头的小乞丐。
围坐在会议室里的四人身份各异,甚至国籍都全然不同,但他们却都具备一个共同点——
于白青的目光从四人的资料上移开,落在了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应晚身上。
一个二十多岁的残障盲人,从没受过高等教育,也没做过什么正经的工作,却能让不同背景不同来路的人听从他的指挥。
有意思。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于白青和应晚之间来回打转,坐在另一侧的应晚突然先开了口。
他正式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哥,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官于白青。”
听到他的话,几人同时将视线移向了于白青。
阿布乖乖出声:“哥。”
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大的哥就是他的哥。
灰背笑得热情而又灿烂:“于哥,又见面了。”
这人应该想不起来他俩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没关系,他一个人记得就好。
鬼鸮今天梳了个高高的马尾,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干练。她双手抱胸,对着于白青微微颔首:“于警官。”
奥托黑着个脸,从衣袋内侧里拿出扁瓶酒壶喝了一口,明显不想给于白青好脸色看。
于白青没有理会奥托对自己的恶劣态度。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五指,用指节叩响了面前的桌面。
一下,两下,三下。
不同的节奏频次在他的指尖变换,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并没有任何明显的规律。
然而,整个会议室里除了应晚,其他几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变化。灰背和阿布两个年轻人表现的更明显一些,阿布怔怔地盯着他的手指,,眼神一直落在正在敲打桌面的指节间,还是听到一旁灰背发出一声轻咳,他才赶紧收回了目光。
应晚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就安静地垂着眼坐在座位前,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白青似乎也并不着急。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前缓缓抬起又落下,像是在弹奏一架看不见的琴。
这是他在和冠玉的短视频里看到的那段情报代码,虽然并不知道其中含义,但他刻意记下了这段代码的节奏。
如果他没猜错,在座的几人都明白该如何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包括那个被卷毛称作“老大”的人。
叩完最后一遍节奏,于白青双手交叉放回了桌前。他的视线越过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投向了坐在正对面,全程神色如常的应晚身上。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
这句话的含义有很多,却偏偏不该用在一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身上。
他的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时的开场白。
于白青一直以为,自己缺席的只有执行任务的那两年。直到最后那两周,只剩下他一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世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对小孩几乎一无所知。
他知道小孩喜欢吃什么糖果,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喝酒。他知道他回家爱走哪条小路,却不知道在自己晚上留在警局加班的时候,小孩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哪怕死过一次,这人却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比如那双眼睛。
墙上的分针在缓缓转动,会议室里的人将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他们并不知道应晚会怎样应对这样的处境。
双手捧着桌上的水杯,应晚低下头,似乎在脑海里沉思了一会。
听到于白青这样直接问自己,他终于明白了他哥今天把鬼鸮他们几人全喊到这里来的目的。
一个人的时候,于白青总是招架不住他的柔软示弱,一次又一次接受他给出的答案。而这一次,他哥是想当着所有他亲近人的面,让他的谎言无处遁形。
那人是侦查专业出身的精英,那么多人证同时在场,没有谎言能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应晚抬起头:“哥,你听说过‘知更鸟’吗?”
时间凝固了。在场的四个人当场愣住,震惊到难以掩饰脸上的神情。
除了他们几个和机构里的老人,知道鸟儿真实身份的人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次任务才刚刚有点眉目,老大这是干脆选择放弃,就这样在条子面前自爆了??
于白青眉头微微往上挑,却没有开口接话,像是在等着应晚继续说下去。
似乎在脑海里斟酌了一下,应晚抿了抿唇,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神情严肃而又认真:“哥,‘知更鸟’是我的救命恩人。”
奥托:……
鬼鸮:?
灰背:??
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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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LEON’兼职的时候认识的Otto。”他捧着温水喝了一口,眼睫微微往下垂,仿佛陷入了回忆,“那时候哥刚离开不久,我找遍各种途径想知道哥的情况,Otto是我在俱乐部里的熟人,他告诉我有人能够替我找到你的行踪,那个人就是知更鸟。”
“Otto资助我出了国,我到现在都挺感谢他的。”应晚接着说,“我和Denis,Elaine,我们几个一起跟着知更鸟一起学习收集情报,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真人,但我们一直听从他的指挥——”
“你为他在外面收集情报,他会给你支付丰厚的报酬,对吗?”于白青打断了应晚的话,“后来你查到了一些关于你父母的事,本来想在国外继续调查,可是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那帮人一直想把你除掉。‘知更鸟’为你打了掩护,把你送回了国。可是没过多久,你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他语气平静地替应晚补全了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听到于白青说的话,应晚的脸上出现了进会议室后的第一次神情波动。他微微缩紧瞳孔,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着坐在对面的侦查官。
这个版本的故事,他只用过两三次,几乎全是万无一失,他原本觉得刚好可以用来应付一下于白青,却没想到被面前人直接戳穿了他的谎言。
于白青从口袋里拿出根烟叼在嘴里,才突然想起会议室里禁止吸烟:“我还知道另外三个不同的版本,要全部和你复述一遍吗?”
应晚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过了一会,他缓缓地垂下头,两手交叉放在膝前:“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应晚以为他不会知道的事。
就像他今天在杂物间里和应晚达成的协议,没有当着这帮人的面戳破应晚的眼睛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刚才的这个版本,他在远山那里就听过了。
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冥冥之中一切都仿佛有迹可循。
于白青没有再接着逼问应晚,而是转过头,盯着旁边一直在发愣的卷毛:“你们这次来繁市,有什么目的?”
“这个……”
看到老大被他哥给降住了,灰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能帮的上自己忙,支支吾吾地开了口,“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回来看看应晚,其他的——”
“他们在调查和裕置业。”应晚说,“和警方一样。”
打不过就加入,骗不过就合作,而他向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哥,”他盯着于白青深邃的眸子,“在琴海湾发生的,并不是一起简单的连环凶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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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一个人站在警局顶楼的天台,应晚趴在栏杆前,俯视着不远处小吃街上来往的人群。
于白青还在审讯室里开会,审问那两个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人的身份,他闲着没事干,于白青又不让他乱跑,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里吹吹风。
奥托继续去赶他的夜场派对,灰背和鬼鸮已经回到了所在的酒店,准备继续为调查和裕作准备。阿布仍然在走街窜巷地收集消息。在于白青的眼皮子底下,他反倒成了最无所事事的那一个,像往常一样等着于白青上班下班,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色渐渐深了,远处响起浑厚的钟声,应晚低头看了眼广场钟楼,时钟刚好停在了十点的位置。
天台后面的小门被人打开,听到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却并没有回过头看。
他等的人到了。
看着年轻人靠在天台上的单薄背影,高钧对着应晚出声:“你想见的人,我已经带来了。”
高钧身旁站着一名穿着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一双浓眉和半张脸都掩映在衣领下面,让人在夜晚看不太清楚他的长相。
转过身礼貌地对高钧点点头,应晚走到天台休息区的桌椅前,为来人拉出了一个空椅子。
知道他们俩有事要私底下谈,高钧也没想多留,只是在离开前好心提醒了他一句:“于白青那小子审犯人挺有一套,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应晚撑着盲杖,站起来送他:“谢谢高叔叔。”
高钧离开后,中年男人在应晚身旁坐了下来,一双眼睛锐利地打量着他:“上次见面,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放下水杯,应晚脸上流露出浅淡笑意:“以后就知道了,卓督察。”
他那时候已经准备赴死了,自然不会告诉眼前人自己是谁,从而破坏原本的计划。
坐在他面前的,是在“7.13”人质劫持案中被派来繁市重审案件的高级督察,他们曾在案发现场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却是自己主动联系的他。
“今天为什么找我来?”卓督察问他。
“我被另一批人马盯上了,这次来的人比较危险。”应晚对他说,“为了之后更好执行任务,我请求提高我的权限。”
卓督察盯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用的身份暴露了?”
“于白青应该知道了。”沉默片刻,应晚缓缓开口,“他很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只是一直不说。”
“那你那帮小跟班呢,怎么处理?尤其是那个叫灰背的,他的技术手段超过了我们绝大部分的技术专员,我对他不太放心。”
“再等等吧。”应晚靠上椅背,“这帮情报贩子用起来还挺趁手的,我暂时还需要他们帮忙。”
“所以,”他话音一转,“双方的情报我都提供给你了,我通过考核了吗,督察先生?”
“……不行。”卓督察面色微沉,“之前和你说过了,你的情况属于视障残疾,肯定入不了编。但我会酌情和上面说一声,先让你——”
“我的视力已经恢复了。”缓缓将视线往右移动,应晚盯着中年男人包裹在衣领内的工作牌,“督察先生,您认识我的父母,知道我不是天生的盲人。”
被面前人用这样的眼神牢牢锁定着,卓督察似乎有些摇摆不定,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你怎么证明?”
“停车场东侧拐角,北门入口花坛的树下面,还有站在天台门口的那两个黑衣人,都是专门跟过来保护你的便衣吧?”回头观察了一番四周,应晚的语气异常平静,“可是即使安保措施做的那么周全,左边邮政大楼靠右第四扇窗,还是有个狙击手正在对准你的眉心,想要在射程内把你一枪爆头。”
卓督察神色一凛,他从座椅前猛地站起身,抬头望向左侧邮政大楼的方向。
“骗你的,那里只是个广告牌,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