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慌乱而过,一脚踏在那摔在壕沟中的唐人士兵背上,将那鼓囊起伏的背践踏成陷坑。
“救……”那士兵话语未竟,便已永远无法发声。死去之时,双眼发怔,好似在透过天幕,与安史之乱前的大唐对视。
李隆基突然哈哈大笑:“死了!都死了!是朕之罪!是朕之罪啊!!!”
本就苍白的脸色在如此激情之下,显得愈发惨败。
安史之乱!这就是安史之乱——不,这仅仅是安史之乱的一角,是乱局的开始!
这个想法如同火中浇油,那一瞬间门,悲愤直接将他吞没——
“门下省上可封驳天子制敕,下可于章奏上落墨涂讫。今有诏,门下省除‘封还’‘驳正’天子诏书外,还可‘涂归’。”
生怕大臣们没理解,李隆基强调:“诏敕不便者,涂窜而奏还,谓之‘涂归’。”
意思就是,皇帝所书圣旨,如果中书省觉得不合适,可以把它涂改,而后归还给皇帝。
*
在汉时,就有大臣封还皇帝诏书的例子,譬如汉哀帝假称太后遗诏,要封自己爱人董贤二千户,被宰相王嘉封还诏书。
不过,汉时封驳只是偶然几例,且依照大臣意志行事,并未成为正式制度,直到大唐贞观年间门,封驳制度才得到确立与发展。
唐皇李世民因担心有封驳权力的门下省官员奉承诏令,不敢封驳,曾多次告诫他们要严守职权,若觉得皇帝诏敕有不当之处,都应该拒绝在诏书上签字,或者封还诏书,避免皇帝乱来。
——譬如贞观时期,军中人员短缺,李世民想要征用未满十八的男子中身形硕大者,被给事中魏征启用封驳权限拒绝签署下发,李世民又发诏,魏征又拒绝,足足发了四次,魏征也拒绝了四次。如此,李世民才作罢。
正因李世民以宽广胸襟主动维护封驳制度,而非直接皇权压人,掀桌子反悔,这才改变了华夏史上臣子大多顺旨而行的情况,风气为之一清。
整个大唐乃至后世,都沿用了这个制度,为皇权上了枷锁,制止大部分皇帝的胡作非为。
——当然,其他皇帝也不会任由自己被限制,比如明朝,就搞出了内阁票拟,内阁负责提供政策,皇帝同意就会批朱,不同意就让内阁重新拟定,而如果六科使用封驳权,那矛盾就会转移到六科和内阁之间门,皇帝美美隐身,皇权也就不受限制了。
而涂归下行文书的权力亦是唐时中后期出现,玄宗朝尚未出现。
李隆基生出此念,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是悔恨的。
他泣如雨下:“朕要学太宗之行,好好约束自己,绝不再做如此狂妄之举。”
群臣感觉自己好像活在梦里。
那个泰山封禅前,虚心纳谏、克己复礼,不追求享乐,不傲慢自大的圣天子,要回来了吗!
他们愣了很长时间门,欢呼声冲破云霄——
“圣人贤明!!!”
李隆基却是苦笑,不敢再应承这种话:“朕不贤明。”
若是贤明,怎么会出现此等情形——
【潼关天险被破。】
【唐军二十万众仓促出战,几近一夕覆灭,唯余八千人惨活,哥舒翰被俘,长安失守。】
贞观年间门。
李世民似乎无比平静:“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朕亦败过。只要冷静下来,定然还会有反败为胜的余地。攻到国都又怎样,来人,取舆图来,朕要看看如何应敌。”
四下无人应答。
李世民异常排斥这种安静,提高声音:“来人!取舆图来!”
同时,侧首一看,正对上那些静止不动诸人的视线。
“陛下。”他们哭着说:“坐在大明宫里的,不是你。”
你不在那里。
【——是以,开启了大唐国都六陷,天子九迁之始。】
李世民呼吸一滞,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随后,缓缓坐到了台阶上,垂着头。
“是啊……”他怔怔地说:“坐在大明宫里的,不是我。”
秦王破阵——
但安史之乱时,再没有秦王挺身而出,大破敌军,守护大唐,守护大唐百姓了。
第46章 李隆基:“李隆基!你该死!你该死啊!!!……
【“紫阁连终南,青冥天倪色。凭崖望咸阳,宫阙罗北极。万井惊画出,九衢如弦直。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
安史之乱时期。
李白抬首,血液几乎涌上喉咙。最终只是一叹:“是我的诗啊……”
手边放着一张纸,上面是墨迹未干的新诗。
“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连兵似雪山,破敌谁能料?”
李白低头去看,看得很慢很慢。
他想:盛世所书和乱世所书,诗风果然不大一样了。
【随着诗句,画面中显出乱世前的长安。】
【朱雀大街将长安城一分为二,十二街分列,里坊若星罗棋布,开远门大开,自此而出,西尽唐境万二千里。】
【这个百万人口的煌煌上国京师无比繁华,日光将其披成金城,道路广阔,列肆千百,行人无法相顾,车马难以旋身。】
【东市工商业共有二百二十行之多,什么笔行、铁行、毕罗肆、酒肆、凶肆、杂戏……四方珍奇,皆聚长安。】
然而没等人惊叹于长安的花天锦地,天幕便一转——
【叛军踏破潼关,袭入长安。】
【城楼坍塌,城墙上尽是坑坑洼洼,朱雀大街上,碎石破瓦遍地。】
【城中大火连天,宫室四烧,十不存一,百姓四逃,哭声直上云霄。】
【叛军闯入各家各户,将女子拖出来淫之,钱财抱走,金帛扫地。青壮拖去为军队搬运货物,老人婴儿无用,或是肆意杀戮,或是先取乐后杀之。】
【他们用戏弄民众,看他们逃窜,便哈哈大笑着,追上前去,刀槊串过人体,串糖葫芦那样擎起来。】
【这是长安。】
【这是大唐都城。】
【巍巍大唐——】
【陷落。】
安史之乱前,不论是那个时空的唐朝,都乱了。
——不是兵乱那个乱。
长安城国子监学子昏厥过去不少人,医师几乎要把自己一个人当八个人用,救完这个救那个,忙得团团转。
之所以医疗人员短缺,是因为……
“听说宫里又吐血了一个。”
“唉,是啊,还有好几个大臣晕在地上,没人手去搬到殿中让其好好休憩。”
“陛下没事吧!!!”
“陛下倒是没有吐血,也没有晕过去……”
“那就好……”
“但陛下哭不出眼泪了。”
太医熬了一锅药,包成布包,敷在李世民眼上,焦急地问:“陛下可有甚感觉?”
李世民戳戳眼上那鼓包,说:“除了温热,无甚感觉。”
尉迟敬德踮着脚在后面探头看,太医面无表情把人用力按回去,转过头对陛下说话时,又轻轻柔柔:“应当无事,陛下好生敷药,莫要将药包取下来,先敷半个时辰。”
李世民倒不担忧自己,玩笑道:“这算不算流干眼泪?眼泪流干会怎么样,如古书所说,血泪斑斑?”
太医:“陛下!!!”
李世民微微弯起唇:“说说而已,又不会真的应验,不用担心!”
怎么会不担心呢。你若出事,让我们这些视你为明灯的人怎么办?
一滴眼泪落到自己手臂上,太医连忙伸手拈掉。
可不能让陛下知道,他把臣子气哭了啊。
……
秦朝。
始皇帝更加坚定要追求长生。
不长生,子孙后代就会出现这种货色,把大秦毁掉!
他们不曾体会过构建帝国的艰辛,生来就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享受人上人的快乐。这种人一旦登基,也绝不会爱惜这个国家。
——他们得来的一切都太轻易了!
李斯则感到好奇:“天子呢?”
叛军既然攻入一个国家的都城,不可能不去搜寻天子——那,天子呢?
【而李隆基在叛军尚未到达长安前,就已经逃跑了。】
正在拈眼泪的太医,清楚看到自己手上青筋暴跳。
【他身为皇帝,把监察御史高适关于招募死士抗贼的提议打回去,采用了杨国忠入蜀的建议。】
【随后,宣谕天下,言自己要亲征,暗中却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六军,又任命了留守京师的官员,选择黎明时间与僻静道路带着皇太子、贵妃姊妹、皇子、嫔妃、公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亲近的宦官、宫人等逃跑。】
【至于长安那些士庶百姓,更是被视为阻碍逃跑的绊脚石。】
天宝元年。
长安一片哗然。
圣天子——为他们带来开元盛世的那个君主,抛下他们在黎明时分跑了?
跑之前还怕走漏消息,告诉他们自己要亲征,给了他们希望,又立刻让他们绝望?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圣人!为什么啊!你怎么会是这种人!”
长安士庶不肯相信,但这是天幕所放的将来——
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好像天地间再没有一刻比此刻更可怜。
他们想哭。
想围着皇城的门去质问:“为何要抛弃我们!”
【纵然李隆基抛弃了百姓,但百姓没有抛弃他。】
【因着此次是仓皇出逃,食物不曾备有太多,李隆基等人从长安逃到咸阳,却发现咸阳官吏早便全部逃走了,无人供给。至日中,李隆基饥肠辘辘,是咸阳百姓听闻圣人无食,争抢献饭。】
【饭是粝饭,杂以麦豆,是这些百姓家中能翻出来的最好的食物。】
天宝元年。
“朕……朕……”
天幕里的李隆基掩面而泣,天幕外的大唐天子亦是泣不成声。
天阴得厉害,似乎很快就要下大雨了。李隆基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只是恨自己:“朕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大敌当头居然把百姓丢下,自己带着亲近之人逃跑。
但百姓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只知道……为我们带来开元盛世的天子现在肚子饿了,我要把我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他。
“啊啊啊啊啊啊!”愧疚几乎要压垮李隆基:“李隆基!你该死!你该死啊!!!”
【逃亡途中,太子李亨实在忍受不了弃国而逃这样的压力,在李辅国等人的支持下,拉开车帘,隔着数尺车厢,对着李隆基说:“圣人,臣不入蜀了,臣要北上!迎战叛军!生也好,死也罢,总好过成为丧家之犬!”】
【于是,太子李亨与李隆基分道扬镳,带走部分兵力,前往灵武。】
【再然后,他在灵武称帝了,遥尊李隆基为太上皇。】
【其称帝后,任用郭子仪与李光弼等人收复失地。朔方军出战河北!】
“反击终于要来了吗?”
岳飞眼神凝重起来。
但,据他对天幕的了解,如果后面是一帆风顺收复失地,天幕便也不必放出画面了——祂盘点的是败家,而不是如果反败为胜。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是唐玄宗能够败的?财政?士气?战局?他都是太上皇,还跑到蜀中去,这些他想败都败不了,但安史之乱是他造成的,只要是安史之乱里出现的损失都会算到他身上,那么……
岳飞脱口而出:“是百姓和良臣能将!”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这是……什么?”
李隆基呆呆盯着天幕。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李治冥冥中好似有种奇异感觉,心跳越来越快。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李世民原本躺着敷药,此刻却一下坐直了身体。
“严将军头?嵇侍中血?”
大唐也有人是齐太史,是晋董狐,是张良是苏武是严颜是嵇绍?
……那个人,是谁?
好似有鼓点在敲,越敲越激烈,越敲越高昂——
【“为张睢阳齿!”】
【“为颜常山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