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守将,他不能打击军心,便一边笑一边安慰:“经过天幕一事,朝廷绝不敢再放任我等不管,只要坚持下去,必有援军。”
这话得以验证。
南阳军民又坚守半月后,突有一日,他们听到城外传来冲锋的鼓声,大鼓之声雄浑,气势震天。
鲁炅不知从哪跑出来,跑上墙头,鞋子都跑丢一只,他只趴在墙头上,有些粗鲁地捶打土墙:“是破阵乐!”
是秦王破阵乐啊!
朝廷来人了!
——秦王破阵乐是军歌,亦是宫廷舞蹈,其中有鼓声,将鼓声单独取出来,敲响在战场,便是冲锋之令。
“援军!”
“是援军!”
随着南阳军民的欢呼,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穿着唐甲的士兵由外围来,进攻叛军。
鲁炅当机立断:“出城相助!”
城楼下,城门吱呀大开,紧接着,密集脚步声响起,南阳军民倾巢而出。
——只要朝廷给予他们回应,他们也会给朝廷展露最赤诚的心意。
而叛军左翼大乱,有支军队如同一根尖锥,一下一下将自己锤进他们阵势中,打头一位将军持弓直射,一顾一箭,便是一个敌军落马。
那支军队冲到南阳城下。
鲁炅扬起嘴角,高兴地迎上去:“来者为谁!”
那将军抬袖擦了擦面上血珠,落袖后,露出一双黑亮眼眸,如黑夜包容,比星辰明亮。
他咧嘴一笑,高声:“吾秦王也!”
“咚——”
战鼓恰响。
说不出的心震。
大唐只有一个秦王。
鲁炅从手背到腕臂,再到肩颈,细细密密漫起鸡皮疙瘩。
“你……你是……”
……
尉迟敬德一槊把对面砸下马,回头:“陛下,臣……”
愣住。
等等,人呢?
尉迟敬德连忙杀向李靖,撕开敌军军阵后,粗声粗气问:“李药师,你看到陛下了吗?”
李靖吓了一跳:“你不是跟着陛下吗?陛下又丢了?!”
尉迟敬德:“……”
李靖:“……”
这话一出,他们立刻想起以前李世民打仗时总喜欢带着小股部队冲到敌军城下挑衅的壮举。
不……会……吧?
但这次是救援友军啊!
*
天下人很快就得知了两个消息。
一,南阳之困被解了。
二,解围的是太宗陛下。
“太宗陛下?!”
唐人沸腾了。
正所谓“唐故事,天下有寃者,许哭于太宗昭陵之下”,太宗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是李隆基以前还是圣天子时,都远远不及的。
“南阳!陛下在南阳!”
天下兵马猛地转向,往南阳冲去,一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叛军心里只想骂祖宗。
出动天策上将平叛?耶耶!有人作弊啊!
安禄山军队中叛逃者不计其数,便连燕国朝中臣子也偷跑了不下半数。
安禄山大怒,而护卫心中翻白眼的不在少数:废话!那可是李世民!你让我们和曾经打下天下的李世民争天下?你脑子有病,我们脑子还没进水呢。
李世民本以为自己只能过来定定民心,很快就得回去,剩下平叛得靠安史之乱时的唐军,房玄龄最多只能给他守朝廷守个半年一年,他也不可能在这边完全平叛后才离开。
毕竟他那边的大唐还需要他坐镇。
然而,李世民完全没想到,安禄山的军队崩得比他想的还快,短短一个月,唐军便势如破竹,收复完全部失地,攻破大燕国都。
——事实上,如果不是李亨和李隆基互相出“奇招”,拖后腿,原本的安史之乱一年就可以平定了。
待大局已定,李世民这才允许李隆基过来见他。在这之前,李隆基求见数十次,均是被他拒绝。
李隆基忐忑而至:“太宗陛下,我……”
李世民霍然站起,如离弦之箭冲出,一拳砸在李隆基下巴上。
李隆基懵逼了,下颔剧疼,他捂着嘴,吐出一颗血牙。
“这一拳,是为将士打的!将士置生死于度外,而你只顾着争权夺利!”
李世民冷冷地说,语气难得好似冰碴。
随后,又是一拳,直冲李隆基面门。李隆基被打得先是双眼一黑,而后视野里出现斑斓色彩,眼睛鼻子酸疼一片,却又不敢躲,只能生理性战栗。
“这一拳,是为百姓打的!多少百姓为大唐慷慨赴边,只你这个天子,居然弃国都而逃!”
“还有这一拳……”
“还有……”
天策上将的拳头可不是谁都能吃,李隆基这个养尊处优的天子当即被打得面庞青紫,唇角流血。
他大脑充血,又晕又疼得厉害,不过三五个呼吸,就一头栽地上,好像个死人一样。
他当然没死,李世民有分寸。
“来人。”外面传来动静,李世民高声宣布:“请太医!”
李隆基还不能死,有些账,还得好好算算。
第51章 李亨:“耶耶,你安心去吧……”
李隆基本来疼得眼皮都肿了,掀不开了,但太医几针下去,又把他治回来了。
李隆基:“……”
有时候也会恨盛唐为什么那么昌盛,就连医术都比以往飞跃许多。
李世民把人往外拉。
李隆基也没料到曾祖父会把鼻青脸肿的自己拉到外面,猝不及防下就被一众侍卫看个正着。
“曾祖父,能不能给我一辆马车……不不,帷帽即可。”
李世民瞥他一眼:“觉得难堪?受不住?”
李隆基低低“嗯”了一声,祈求地看向李世民。
“哦,憋着。”
“……”
李隆基憋红了脸。
之前被打,疼归疼,对李隆基而言还可以忍受,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才会让他觉得无比糟糕。
再怎么说,我曾经也是大唐的圣人啊!
*
魏征告诉他,圣人又怎么了,圣人我也敢骂。
长安朱雀大街上,本该是四面八方都有人流流动的街道,此刻,众人皆驻足,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大唐天子被当众上谏。
当然,肆无忌惮只是李隆基个人感官,百姓只是好奇地看过来,低声交头接耳。
“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魏征在谏言太上皇。”
“什么,那就是魏征吗?听说他经常劝谏太宗陛下。”
“说得好!圣人是该被劝劝了。”
“不能叫圣人了,好像该叫太上皇。”
“哦哦,反正他就该被劝,就该被骂!”
长安百姓一想到这皇帝当初弃长安而逃,任由长安被安禄山铁骑长驱直入,而他们家人或被杀或被掠,就恨不得上前去掐住李隆基脖子,让他体会一遍在烟火熏燎中逃命,几乎无法呼吸的痛楚。
魏征就是在指着鼻子骂他这个:“天子溺职私逃,致使国都破败危亡,必有罪!不守国土,不惠天下,不若辞此天命,何必苦万民有此逆父!”
李隆基黑着脸,每每想要开口,然而话音都未冒头,就被眼疾嘴快的魏征用话语堵了回去。
笑话,你再是皇帝,又不是我魏征的皇帝,干什么给你这个脸。
李世民则在心里给魏征鼓劲。
玄成骂得好!
玄成骂得漂亮!
原来玄成真正冷嘲热讽起人来是这样子刻薄啊,什么“既无智力又无德行”,什么“旁人是七世之庙,可以观德,尔是九迁之祖,可以为例”……
再多骂一会儿!
小海豹鼓掌.jpg
魏征转头,幽幽盯着李世民。
李世民一个激灵,好像才想起来自己“不小心”脱离大部队,“不小心”冲了个阵,“不小心”穿透敌阵抢先到南阳城下和友军会合的事情,迅速张口:“李隆基。”
李隆基很不想认命,但他手中已没有兵权。只能把底线一拉再拉,忍下羞辱之愤:“曾祖请言。”
李世民已不是之前那种冷漠中夹杂着怒意的态度,他语气竟然还很温和:“你犯下大错,不应该再在皇室中了。”
——所说之话,却和温和半点不沾边。
李隆基忍不住摸摸自己手背,冰得他一个哆嗦。
“嘶——”
一阵令人牙酸的抽气声响起,众人皆惊。
太上皇也是皇帝,太宗陛下这是要废帝?!
李隆基环视一圈周边不属于他的甲士,低眉顺眼:“尊太宗陛下令。”
形势比人强,我忍!
太宗陛下不会一直在这里,一切等他回去再说。
李世民拧眉,有那么
片刻,目光在李隆基腿上滑过。
如果断他腿……
李隆基毛骨悚然,“咚——”他竟然当众重重跪下,一低头再一抬首,眼泪说来就来:“唯愿太宗陛下废我,是隆基辜负了百姓,辜负了天下,隆基不配为人!万望太宗陛下斩我,以免有投机之辈,如助朱祁镇复辟那般,欲以我旗号反叛,再使天下大乱,如此,隆基真是万死不辞!”
百姓是最可爱的生命,他们本来受了很多苦,但听到昔日圣天子似乎悔改,似乎愿以命抵债,竟也为他落下泪来。
“圣人……”他们或高或低地啜泣。
李隆基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控制着不让笑容出现。
随后,他就听到太宗陛下一声:“好。”
甚么?!
李隆基惊慌失措地看向李世民,脸上肌肉猛然一松又一僵,竟是痉挛起来,一张脸上泪痕未干,却隐约浮现笑容,但笑容之中,又是悲意定格。
似哭似笑——病理意义上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李隆基已顾不上头脸是否出问题,他只是不寒而栗。
什么叫……好?
难道太宗真打算杀了他?不不不,肯定是假死,听闻太宗陛下重情,怎会那么残忍对待他!
李世民只是压着李隆基下个罪己诏,再把他带回宫里。
——毕竟当街杀皇帝这种事,还是有点突破他的底线。
“朕本想把你囚在蜀中,派重兵把守,让你过一过艰苦日子。”
李世民眉头紧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李隆基提心吊胆地注视着曾祖父,特别想大喊一声:我愿意去蜀中!我愿意去蜀中啊!!!
李世民看了李隆基一眼:“但你提到朱祁镇……朕要为天下百姓负责。”
李隆基下巴的泪水还挂在那里,晃了晃,滴下去,溅出两滴水花。颇为可笑。
他万万没想到,主动提到朱祁镇本是想以退为进,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穿堂风愈发肆虐,吹得衣袍滚滚作响。
李隆基瘫坐在地上,半仰着头呆呆看着曾祖父。
“除此之外——”
他看到——曾祖父脸上浮现出怒意。
“李隆基,哪怕是这个时候,你也不觉得悔恨,不觉得是自己之错。到这时候,你还想要用心计、用权谋去利用百姓维护自己!”
何其失望!
百姓的哭声,不仅没让李世民心软,反而像是浇火之油,令他怒火更盛。
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这个祸端,若是来个夺门之变,还不知天下要如何被糟蹋呢!
李隆基呆滞之后,好似已知晓这次当真逃不过,突然,又哭又笑,声音尖高:“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权谋终究是下乘,终日玩弄权术之人,最终亦会被权术玩弄!”
临死之前,他终于悟透这个道理,但已是晚了。
在那滚烫红血泼洒地面时,一盏红烫灯笼被张巡挂在长安街头。
他退后两步看,招呼好友:“南八!快看看,这灯正不正!”
南霁云眯起眼睛:“似乎有些往左歪了。”
张巡便兴冲冲又上梯。
灯笼红遍长安,他们在灯笼下开怀大笑。
*
天宝元年的李隆基比未来的自己更幸运,一切还未发生。
可他也不幸运,他已经浸染在权术之中,而这立身之本在不断警告他,就算继续在位,威望也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