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下, 他们辩不清方向,只能由着那匹马带着他们不停地奔跑。迎着凄凉的月色,穿过荒野, 穿过密林, 穿过荒山丘与河流,来到了一道幽邃的峡谷前, 以峡谷入口为界,对面就是魔族的领域。
他们在入口不远处生起了火堆, 易纾难撑着拐杖直直在站在入口前, 凝视着那高耸入云的两山之间,浓稠得像要把将淹没、吞噬的黑暗。
他知道,那里是他最终的归宿。
月亮似一把削薄锋利的弯刀挂在山巅, 两座大山前除了生命最旺盛的树木和野草外,连鸟都不愿意路过, 耳边只剩下枯木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除此之外,天地间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夏飞絮站在他身边, 和他一同面对着眼前未知的黑暗,埋在阴影里的脸部线条如钢铁般坚毅。
“别怕, ”他说:“等我们杀掉劫,我同你一起进去。”
两人坐到火堆旁, 静静等待,没有睡意。夏飞絮抱着他冷冰的身体,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他身上,眼中映照着两团火光。
静坐片刻之后, 易纾难问他:“夏飞絮, 如果你入魔了, 你的执念是什么?”
“保护你,”夏飞絮说。
“还有呢?”
“没了。”
易纾难侧过身子,微仰起头,深深地凝望着他。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的眉眼,以前总觉得他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看上去又狡猾,又多情,一旦笑起来就显得更不真诚,而现在这双充斥着别样风情的眼中只倒映着自己。
指尖向下,划过他是高挺的鼻梁,弓形的嘴唇……他要把这个人,这张脸,像雕刻印玺一般刻进自己脑子里。他要保证自己将来自己心里只剩下一片恨意,而身边不再有他护着时,随时能将他的模样在脑中印出来。
夏飞絮见他神情中隐隐透着哀伤,问他:“怎么了?”
“想亲亲你,”他说。
夏飞絮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就感受他唇印到了自己的唇上,舌尖划过唇瓣,品尝到一片冰凉。渐渐地,这凉意,又化作了满腔热意。
夜深沉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者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密林深处,用剑当着拐杖,身子佝偻脚步蹒跚地向他们走来。
“是他,”易纾难在无形中松了口气,那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的身影,他也终于不用面对那可怕的背叛。
他们起身,那向身影迎去。
离得越来越近时,他们渐渐看清那身影穿着的是陆爷的衣裳,之所以佝偻着身子,是因为看上去他好像受了重伤。
易纾难刚开松开的那口气顿时又堵在了胸口,只觉整个人像掉进冰窖一般,浑身发凉。
夏飞絮在暗中深叹了口气,他让易纾难留在原地,走到那身影旁边,将他扶到火堆旁的一棵大树前坐下说:“陆爷,您看上去伤势很重。”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嘴唇发白的苍老的脸,靠在身后的树杆上,声音无比虚弱地说:“没事,回去闭关修练一段时日就好。你们呢,有没有遭到袭击?”
夏飞絮回说:“我们离开后,又有两个修行者追来,但您的那位仆从替我们拦住了他,让我们先走了。您一路过来时,没遇到他们吗?”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修为不低,但愿没事吧。”
易纾难说:“义父,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想见您最后一面。见着了,就要过去了。”
他点了下头,看着易纾难,“该说的我都已经对你们说了,到了在那边,要保护好自己。”
“我们走吧,”易纾难抓住夏飞絮的手臂说。
刚走没两步,剑魂突然现身,对夏飞絮说:“我说过,你如果执意要入魔,我就不能再继续附在你身上。”
夏飞絮回道:“反正我们已经解除了契约,你想走就走吧。正好陆爷在此,你也不必担心因为找不到新的宿主而魂飞魄散。”
陆爷扶着树缓缓站起身,一面走向那把剑一面说道:“这就是守护了你们夏家上万年的那把神剑吗?”
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全身那一刹,剑突然飞回夏飞絮手中。只见夏飞絮身形一闪,手中的剑迅速地刺向了他的胸膛。
他立刻感受到危险,堪堪躲过了这一击,身体渐渐站直,声音也恢复了中气,“原来,你俩打的是这个主意。”
夏飞絮冷声回道:“不这么做,你怎么愿意现身。”
他说:“你之前和那群修行者打斗许久,现在剑内所剩的神力已经不多了。你既和它已经解除契约,你死之后它不会再自动附到下一个夏家人身上。在这种地方,它只能选择我。”
“那得我死了之后才知道!”语毕,夏飞絮握着剑刺了出去。两把剑在空中交战,带起一阵火光。
易纾难站在原地,一只手紧握着拐杖,另一只朝着他们伸了出去。眼睛紧盯着那两个身影,浓郁的魔气自掌心蔓延。隐藏在黑夜中的黑色气息迅速窜动,离他们越来越近。在他的剑快要刺到夏飞絮那一刹,迅猛地朝他扑了上去。
夏飞絮趁他抵挡之际又向他刺出一剑,这一次他虽然躲过要害,却被刺中了肩膀,附在他身上的魔气顿时如蜂涌般渗进他的伤口。
他及时止住气息,以免魔气窜进心脉。刚想逃跑,易纾难伸向他的手猛地收回,连带着将他拽了过去,跌倒在火堆旁。
夏飞絮趁势将剑架到他脖子上。
可能是因为受了伤,他需要花大量的修为来抵御魔气入侵心智。这样一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看见他的脸渐渐发生了变化,由陆爷的脸,很快变成了,或者说是变回了老仆的那张脸。
易纾难眼神一狠,脸上一片阴鸷,掌中的魔气凶猛地向他涌了上去,冷声说道:“果然是你在假扮他。”
他冷哼了一声,恢复了他自己的声音,声音苍老却不低沉,“成王败寇。要杀就杀,我没什么好说的。”
夏飞絮蹲下身去,在他身上快速地搜了一遍,却没在他身上发现竹简,厉声问道:“书呢!”
他全力抵抗着魔气,脸上已经冒起了冷汗,却对着他们发出一阵桀桀的笑来,“在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我劝你们,放弃吧。”
彼此静默了片刻,夏飞絮突然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说完转身去了他们乘坐的那辆马车上,上在里面搜索一阵后,果然在凳子下的一个木箱中收发现那卷功法。他拿出功法,回到火堆旁边,打到看了几眼,对易纾难说:“就是这个。”
老仆顿时满脸愤慨,想要扑过去抢,可就在他意识松懈那一刻,一大股魔气从伤口钻进了他身体里。他立刻悟住伤口,收敛气息,愤愤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在车上?”
夏飞絮说:“你做梦都想拿到这把剑,做梦都想用这套功法配合剑来修练。所以,即使你没将功法放到身上,也会放到一个你很容易拿到的地方。我理解你心中的这种迫不及待。”
他听着,连点了好几下头,“既然输了,我认。我现在只想知道,我隐藏得那么完美,你们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来的?”
刚一问完,一把匕首蓦地从他身后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易纾难缓缓地拔出匕首,看着他慢慢地倒下去,魔气的像闻着腥的苍蝇一般扑了上去。他一口鲜血扑了出来,身体慢慢向下倾倒。
易纾难在自己洁白的衣裳上随意擦了两下匕首,又将刀将插回他的拐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漠地回道:“你到死都别想知道。”
夏飞絮握着竹简,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并没有因劫的死去而感到欢愉。
他抬起头看了眼天上那道锋利的弯月,又看向易纾难,平静地说:“该说的话都已经和陆爷说过了,不等了,咱们走吧。”说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易纾难的手。
却不想易纾难在这个时候突然退后了两步,对他摇了摇头,“就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走。”
“别胡闹!”夏飞絮冷喝了一声,刚想去到他身边,剑魂突然缠住他,让他无法再往前踏进一步。
他用力挣了挣,缠住他的那股力量纹丝不动。
易纾难说:“你看,我和你的剑都不同意你过去。”
夏飞絮在他眼中再次看见了那股哀伤,他想拥抱他,想抚摸和亲吻他,想要把他时时刻刻留在身边。此刻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哀求他:“别这样纾难,别那么残忍。”
易纾难和他隔着火堆彼此凝望着,两座巨山前寂静得连风都不愿意路过。
直到火堆的木柴燃尽,火势渐渐微弱,彼此眼中的深意变得模糊不清,易纾难才缓缓走向他。
走到他身边,直视着他,冷声说:“夏飞絮,你好好想想,若不是你那么废物,我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吗?”
夏飞絮只是看着,只能看着他,看他在暗淡的火光下眼神中的坚定与决绝——他知道易纾难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他道别。
“夏飞絮,你若还是个男人,就给我好好修练。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我希望能看到一个真正强大的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着一把祖传的神四处剑狐假虎威!”
说完后,他微侧过头,亲吻了一下夏飞如的唇。然后低头转身,只留下一声叹息和一道颠簸而瘦弱的背影。
夏飞絮看着他道背影,他开始慌了,他从来没这么慌乱过,一时不知所措,只能看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黑暗吞噬殆尽。
“纾难!”他情急之下大喊:“别走,你听我说!”
眼看着那道洁白的身影就要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他拼命挣扎,匆忙地说:“你先别走!回来!我告诉你,我知道哪里魔族哪里可以修练,我知道哪里有宝物,哪里有金手指!纾难你回来!你这样冒然过去,会被它们吃掉的!我有一套完美的计划,不光可以让迅速增进修为,甚至可以让咱们成为魔界之主!纾难你再听我的一次好吗?”
一通大喊之后,他在颤抖和喘息中看到,那白色的几乎快要看不见的身影自黑暗中慢慢地走了回来。
“好,”易纾难轻声说:“你告诉我吧,我听你的。”
夏飞絮终于松了口气,热汗不知不觉间爬满了额头。他又挣了几下,对剑魂冷喝道:“你放开我!”
剑魂不动于衷。
易纾难回到夏飞絮身边,伸手紧紧地拥住他,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说吧夏飞絮,他们随时可能追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夏飞絮身体依旧动弹不了,只能用自己的脸在他冰冷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凭着记忆将书里自己去过的地方,哪里有危险,哪里有好东西,快速地一一告诉他。
他害怕自己记忆出了差错,他想冷静下来,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说到后面时,语序颠倒,内容重复,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感受肩窝里传来一股着温热的气息,他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他听到易纾难哽咽的声音:“夏飞絮,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吧。”
然后,他看到易纾难撑着拐杖,背对着他一步一颠地渐行渐远。
“纾难!!!”他拼尽全力呼喊着那个名字。
这一次易纾没再回头。
最后,他只看到看到易纾难苍白的身影化作朦胧的夜色,消失于夜色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完结
最后一战发生在魔族占领这个世界一万年之后。
当易纾难再次踏上天城的领地时, 手上依然握着拐杖,身上是一件洁白的长衫,乌黑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梳在脑后, 走起路来, 步伐依旧颠簸。
这些年来,他牢记着夏飞絮最后给他说过的每一个地方, 一边躲着同类的袭击,一边寻找着机缘。
最终由苟且偷生成为了魔界之主。
当他杀掉了上一任魔主, 坐上了那冰冷的王座时, 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人类又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去吧,去结束这一切。”
魔族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地攻向人类。他们先是攻破结界闯入天城, 然后肆意地杀戮。
易纾难在穿过魔与人厮杀不止的演武场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 自己和一帮孩子们在这里无忧无虑地修练和打闹着。在地城时,他时常回想起这些画面, 但去了外面,渐渐地就不太想得起了。
穿过演武场, 他走上了圣坛,那个天上地下最神圣的地方。他张开右臂, 仰起头,呼吸着最靠近古老天神的地方的空气。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威胁靠近。
他低头,就看到了那个在他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