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云峰的人都知道,二长老每个月的今日都会去泡灵泉,离开烈云峰,直到第二日才会回来。
因而,这便是魏珺最佳的动手机会。
有了这个赌约,二长老的温泉也不去泡了,看似淡定地在闭目养神,放在膝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
在他心里,应该是那般信任自己的小徒弟的。
可为什么,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花映和晏昭缩在一起,二长老嫌弃地背对着她们。
她侧过头,便见晏昭望着殿门的方向,神色微微恍惚,似在出神。
“师姐,”花映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魏珺为何会变成这样。”
晏昭道:“或许我没有告诉你,很小的时候,我是被魏珺带着长大的。”
花映惊讶地睁圆了眼,竖起了吃瓜的小耳朵。
晏昭有记忆起,跟魏珺相处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时光。
她记得,昔日的白衣少年笑容温润,逗弄着她的脸:“我叫魏珺,掌门托我照顾你。我比你大,你该叫我一声哥哥才是。”
她扭头躲开他的手指,也没叫哥哥,只是指着他腰间的佩剑:“要。”
“小孩子可不能玩这个。”少年满脸无奈。
小晏昭不哭也不闹,就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直望着他。
没办法,最后削了一把竹剑给她。
后来,她用坏了很多把竹剑。
但永远有下一把。
再后来开始修炼,被掌门发现天赋异禀,并任命为宗门大师姐的那天。
到处都是弟子们的欢呼雀跃,为自己宗门出了个绝世天才而自豪。
小晏昭费劲地从师父怀里仰长脖子张望,才看到了热闹边缘的一抹白影。
她从掌门身上爬下来,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海,到了少年跟前。
像以前练剑的时候一样,她将最漂亮的野花递到他面前。
少年眉目低垂,眼里流淌着小晏昭看不懂的情绪。
这次,他没接。
他低头,对着她笑了声:“恭喜你,晏昭……师姐。”
随后转身离开,背影融进了模糊的人潮中,直至再也看不到。
后来晏昭才想明白,原来从那一天起,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再也不是了。
花映实在难以把师姐口中的白衣少年,和现在的魏珺联想在一起。
嫉妒,不甘,不满足。
当真能毁掉一个人。
她们说的时候,虽然刻意放轻了声音,但并没有隐藏的意思,所以二长老听得清清楚楚。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出声训斥她们。
苍老的眉心深深蹙起。
或许,他有时候也在疑惑,为什么最看好的弟子,渐渐显得那么陌生。
渐渐的,外面的天色开始慢慢黑沉。
殿内再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呼吸也变得轻缓,落针可闻。
二长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拳心紧握,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直到浓重的黑暗笼罩住整个大殿。
恍惚过去了很久,在某一刻,二长老突然绷直了身子。
而外面,传来“吱呀”一声。
殿门开了。
有人来了。
修长的人影踏着一地月色入内,步履时走时停,仿佛在做着强烈的心理斗争。
但最后,还是停在了囚锁阵面前。
龙虚秘境的钥匙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映亮来人的眼眸。
他略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憔悴而俊秀的脸。
是魏珺。
果然是他。
在魏珺看不见的地方,几人神情各异地盯着他的一举一jsg动。
花映瞥向前面的二长老,只觉得在这一瞬,他的背好像突然佝偻了不少,捏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
魏珺的目光落在秘境钥匙上。
他的手里捏着二长老的信物,只要贴近法阵的阵眼,就能不引起任何异动,打开囚锁换出钥匙。
但他很长时间没有动。
虽然不知道魔域的计划是什么,但魏珺有预感,若是真的走了这一步,便只能陷入深渊,再也挣扎不出。
当真要如此吗?
脑海里一会儿是师父对他的敦敦教诲,一会儿是苏家两兄弟笑着唤他师兄的模样。
但又很快的,变成了往昔被晏昭压着的一幕幕。
有缕缕黑烟从他身上溢出,心底深埋的负面情绪突然放大了无数倍
他颤抖着将右手抬起,信物和假钥匙被灰白的灵力慢慢送往阵眼的方向。
这一步后,是万劫不复。
但他终究这么做了。
“砰!”斜岔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力,带着狂涛之势,将魏珺的灵力击散。
魏珺被余波伤及,重重仰倒撞在墙上。
喉头滚动,吐出一大口鲜血,但他却已经无暇顾及。
因为面前,出现了一个他最不想在此刻看见的人。
“师父……”
二长老怒发冲冠,看向魏珺的眼里尽是透顶的失望。
在此之前,他还可以告诉自己,都是那半妖的胡言乱语。
可现在,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他如此信任的弟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孽徒!孽徒!”二长老手指着魏珺,气得全身发抖。
意外的是,魏珺除了最开始那一刻的震惊之外,很快地平静了下来。
被发现后,他虽然慌张,但更多的是释然。
如此也好。
背负着背叛宗门的秘密,背负着对晏昭的妒忌不甘。
这么多年,他早就倦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师父,我……”魏珺泪流满面,正准备向二长老忏悔,身子忽然一僵。
下一秒,他的神色猛地一变,黑气涌上整张脸,显得诡异又可怕。
身体好似在遭受什么剧痛般的扭曲着,魏珺眸间黑气翻腾,突然冲向了二长老。
“不好!”晏昭皱眉,“是魔域的魔种。”
她双手快速在胸前结印,试图挡住发狂的魏珺。
白玉剑跟着破空而出,径直向着魏珺刺去。
花映虽然不知道魔种是什么,但也能感受到眼下状况的严重性,跟着召出了青钢剑。
两剑齐发,以迅雷之势而出。
魏珺竟然躲都没躲,任由它们穿透自己的肩胛骨。
他闷哼一声,黑洞洞的眼里跳跃着毫无理智的疯狂。
灵力暴涨,身形快了无数倍,抬手便将晏昭震到一旁。
五指成爪,冲着二长老的心脏袭去。
二长老脸色瞬变。
魔种能够暂时放大人的潜力,灵力以数倍增长,自爆和敌人同归于尽。
一般只有魔域的死士才会在体内埋下魔种。
以魏珺现在的修为再加上魔种,纵使是二长老这等元婴后期的修士,也不得不正视。
他正准备抬手抵挡,却见魏珺的动作忽然一顿。
指尖发颤,停在了不足一寸的地方。
那双眼里的黑气蓦地散开些许,透出一丝挣扎的清明。
不可以!
那是……师父!
不能伤害师父!
电光火石间,腰间的折扇忽地被魏珺唤到手中,他手臂曲折,向后穿透了自己的灵府。
血花四溅,落在白色的衣袍上。
二长老瞳孔骤缩,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珺儿!”
魏珺向后倒去,止不住的鲜血汩汩流淌。
他伸出手,灵力拖着装有苏家两兄弟一抹魂灵的玉瓶,送到了二长老手里。
“师父,”刺目的红染在那张俊秀的脸上,他笑得却无比开怀,“我……我不是个好东西,但,但我还是个好徒弟,是,不是……”
未尽的话消散于天地间,魏珺闭上了眼,彻底沉入黑暗中。
这样的人生太累了。
他不愿想若是重来会怎样。
但这次,他想做个好梦。
也许在梦里,他还能是那个多年前会耐心为年幼的弟子削着竹剑,笑意温润的少年郎。
黏稠的血色浸透那身弟子袍,那身白衣,却比任何时候都干净。
第38章 师姐与她的猫 完
茫茫夜色之中, 忽有一道青色身影由远至近而来。
他行至殿内,看着满地狼藉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掌门开口问道。
他在闭关时,察觉到了魔域的气息从烈云峰传来,怕是迟情又做了什么手段, 特地破关而出。
但他没想到, 看见的并不是魔族, 而且倒在血泊之中的魏珺。
二长老抱着魏珺的尸体, 语带哽咽, “我错了。”
他喃喃低语,“是我错了。”
“我早就察觉到珺儿的心态不稳, 但没有及时疏导。我想着, 年轻人, 就是该懂得竞争才好。”
“我是他的师父啊,”二长老脸上老泪纵横,“是我没教好他,还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在二长老陷入无尽的悔恨当中时,晏昭走到掌门身旁, 向掌门汇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掌门默然许久,叹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不论是好是坏,这都是魏珺的选择。”
既然人已经死了, 前尘罪孽, 都一笔勾销。
掌门眼中冷光一闪而过。
不过……迟情的手竟然能在流云宗里伸得这么深。
他瞥见二长老手里握着的玉瓶, 道:“里面保留得有苏家兄弟的魂灵,还有得救。”
转过头吩咐晏昭将玉瓶送去穿云峰, 他准备等会儿亲自施法。
至于现在该做的事嘛……
掌门的视线落在地上的假钥匙上。
迟情算计他们流云宗的人,他也应该“礼尚往来”才是。
掌门挥袖, 浩荡灵力充斥着整座大殿。如同无形大手,在一寸一寸地探查着什么。
终于,片刻后,他合掌。
一缕黑烟在手心里消散。
寄生者死亡,魔种将会跟着破碎,同时传递信息回魔域。
他所做的,便是封锁住了往外溢出的魔气,让其不能外传。
这么一来,迟情就没办法知道魏珺已经暴露并身死。
后半夜,二长老动身为魏珺安葬。
掌门他们本来想帮忙,但被二长老拒绝了。
流云宗有一块专门让身亡弟子入土为安的宝地,但魏珺勾结魔族一事证据确凿,不能葬于其中。
二长老将他的尸首放在了烈云峰后山的地面上,他凝望了许久,缓缓闭上了眼。
手心探出,一团烈火落在了魏珺身上。
不过眨眼之间,那里便只剩下了一抷焦黑色的灰。
忽有夜风起,将灰吹散至四面八方。
二长老眼角慢慢湿润。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小时候的魏珺的声音。
那是魏珺刚拜师的时候,半大的少年满眼认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二长老笑道:“哦?你要如何对我好?”
小少年冥思苦想,掷地有声地回答:“我要成为全天下最强的剑侠,然后保护师父不受伤害!”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在保护师父。
正如魏珺临死前说的话,他勾结魔族,残害同门,背叛宗门,不是个好东西。
但对二长老而言,他仍然还是当年那个好徒弟。
“珺儿,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