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人这个众星捧月的驾驶和自带威仪的气质,我猜他应该是属于族长或者村长,至少在这里是德高望重的存在。
老人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璞蛮?”
完全听不懂。
我们四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沈见青,沈见青神色不变,与那个老人交流起来。
我听不懂苗语,只能观察他们的神色。只见那老人锐利的眼神如刀一般在沈见青脸上逡巡,然后转到我们身上,用研究和狐疑的神色觑着我们。
不知道沈见青又说了什么,老人紧皱的眉头一动,缓缓地舒展开。他严肃的神色松动,脸上垂坠的肉也松弛下来,显露出一个老人应有的祥和姿态。
我们悬吊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毕竟是我们贸然前来,如果他们真的不欢迎,更有甚者爆发了矛盾,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肯定会吃亏。
但现在看来,沈见青似乎与这个族长模样的老人说通了。
老人上前一步,笑着说:“由踏沙!”
我们求助性地看向沈见青。
沈见青解释道:“这是苗语里面‘欢迎’的意思。我就说他们会很欢迎的吧!”
我们恍然大悟,纷纷双手合十,做出感谢的姿态。
“噗嗤——”
一声脆如银铃的笑。
我不由自主看向声音的主人,那个搀扶着老人的妙龄少女。离得近了我才发现,这姑娘容貌绝美,眼尾上挑,双唇绯红,漂亮得带有三分攻击性。
对上我的视线,那姑娘笑意更深,转头与她身后的小姑娘说了句什么,两人便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哦,她身后的小姑娘就是刚刚看到我们,然后被沈见青要求去找人的那个。
“她们在笑什么?”邱鹿挨着温聆玉,咬着牙小声问,“我头发没乱吧?牙齿上没菜叶吧?”
温聆玉耸耸肩。
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最后,沈见青这个导游尽职尽责地替我们交涉了一番,很快那个老人就转身对村民们交代了什么,众人就纷纷散去。
而那个老人则对我们四个微微颔首,在美貌女郎的搀扶下往坡上走去。
走到一半,她突然回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沈见青身上。可沈见青却不看她,她失望地嘴角一撇,回过头去,扶着老人走了。
“那个女孩子在看你,似乎有什么话对你说。”我对沈见青说。
沈见青从鼻子里很低地“哼”了一声,不甚耐烦地冷着声音说:“不用管她。”
我愣住。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沈见青是个心地善良、古道热肠的人,没想到却也有这么冷漠的时候。
顿了顿,沈见青撩着眼皮看我,补充说:“我和她,并不熟悉,不用太在意。”
这时,邱鹿好奇地问到:“你说什么了?怎么那个老头子……咳咳!老爷爷,本来还横眉冷目的,没一会儿就笑逐颜开了?”
沈见青解释说:“我说你们是客人,我告诉了他们,你们没有恶意,只是借住一段时间。”
说着,几个苗民又从吊脚楼里出来,怀里还抱着被子、枕头、衣服等日用品。看到我们,苗民们木着脸,远远地也不靠近,只是略略对着沈见青点头,然后向着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们这是做什么?”徐子戎挠挠头。
沈见青说:“给你们送东西。我那里没有卧具,只能先来借大家的。”
徐子戎扬起眉毛,一副又感激又佩服的样子:“没想到你这么吃得开!行啊你兄弟!”说着,还用拳头撞了撞沈见青的胸口。
沈见青垂眼看着被徐子戎触碰过的地方,眼中的情绪不明。
徐子戎又说:“我原先听你说那些,还以为你是受了欺负才单独出去住呢。看来这里民风挺淳朴的嘛,还爱互帮互助呢!”
邱鹿也说:“沈见青,你真的帮了我们好多!等我们出去之后,如果发表了调研文章,一定会给你一个二作的!”
她脸上满是笑意,仿佛已经在核心期刊上发表大作了似的。
也是,如果我们把这次调访之行的内容集结整理,不愁上不了核心期刊。
“二作?”沈见青疑惑地看向我。
我解释道:“这是我们最有诚意的报答方式了。”
“不是钱吗?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现在变成二作了?”
我哑然失笑。
“我才不要什么二作,也不要什么钱。”沈见青说,“这些对我没有意义。”
温聆玉问:“那你要什么?”
徐子戎打趣道:“只要不是要咱们鹿鹿,都可以给你啦!”
他话音一落,邱鹿却率先转身给了他一拳:“徐子戎!你说话怎么不过脑子?!这是不尊重别人!”
徐子戎被一记老拳打得龇牙咧嘴,最后还在邱鹿的监视下又是鞠躬又是道歉。
一番插科打诨,话题自然也来到了下一个。
“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沈见青带领着我们往回走,说,“今天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番。你们之后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帮助你们。”
相似的话其实安普也说过,但与安普不同。安普是叶老师为我们安排的导游,我们也付了他相应的费用。但我们与沈见青萍水相逢,一直都在麻烦他,没有给予过他任何回报——除了那一包牛肉干——沈见青却能如此费心费力地帮助我们。
或许只有这样干净单纯的地方才会养育出这么干净单纯的人吧。
想到这里,我看向沈见青。他正在漫不经心地用手背拂拭着胸口的那片衣衫,好像在抖落什么脏东西。见我看他,他弯起眼睛回应。
回到沈见青的吊脚楼时,刚好碰到那些苗民们出来。他们抬眼匆匆瞥了眼我们,只是对沈见青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了。
可他们看沈见青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些敬畏和忌惮。
敬畏?忌惮?
好奇怪。
或许是我看错了。
说起来,今天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又是在山里寻路,又是攀爬悬崖铁索的,每一件都是又新奇又费力。但来到生苗聚居地的兴奋短暂性地掩盖过了身体的辛苦,现在回到沈见青的吊脚楼里,倦怠和疲惫才姗姗来迟。
大事堆在一天发生,总给我一种不真实,甚至是被安排好的错觉。
我回到属于我的小房间,准备铺好床就小憩一下。呵欠萦绕在我嘴边,一个按下去下一个就冒了出来,睡意也浓重起来。
推门进去,只见原本光秃秃的床板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床铺!
灰色的被子没有太多花哨的装饰,但却厚实温暖,足以度过这密林中的夜晚。
原来,那些苗民不仅送来了被子,还把床也铺好了。想来其他房间也是一样的待遇。
我摸了摸床铺,心里却想,这也未免太过热情了吧。
第18章 初试相机
今天,我们和沈见青约好在村寨里四处走走,拍摄一些照片,留作调访的记录与证据。
一直快要到约定好的时间,他们三个都还没有收整好,我一边在一楼小长廊调试相机,一边等着他们。
幸好我的相机有备用电池,我也带了充电宝,只要节省电量,再顶个十天八天的肯定不成问题。
“我可以看看这个吗?”沈见青盯着我胸口的相机,黑色的眼眸熠熠生光。
我当即取下来:“这个是照相机,你见过吗?”
“照相机……”沈见青呢喃着,“我在硐江苗寨,看到过别人用。但是我不敢去接近那些人。”
这几天,或许是我们和沈见青呆久了的原因,他的汉话进步神速,语音语调总算不那么奇怪了。虽然有时还会磕巴,但发音却标准了很多。
我说:“这个呢,可以把你看到有意义的或者漂亮的,自己喜欢的画面留存下来。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几百年前拍摄的照片,了解几百年前的故事。”
沈见青不可思议地看向我,用高高扬起的眉毛来告诉我他的惊讶。
对上他秀美异常的脸,我突然想起了那张我无意间留下的照片。
“我给你看个东西。”我说着,按动相机的相册界面,很快就调到了那张吊脚楼下,沈见青留下侧脸的那张照片。
我一直以来想要把这个照片给他,今天终于达成所愿。
沈见青的眼睛瞪大:“这,这是……我怎么不知道?”他说着,脸却慢慢红了起来,纤细的睫毛微微颤抖,眼里波光流转,脉脉地看着我,漂亮得能够蛊人似的。
我猛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容易产生歧义。才说完把自己喜爱的东西用照相机留下来,就把拍下来的照片给沈见青看……他不会以为我在暗示什么吧。
我手忙脚乱地解释:“那个,这个照片不是我有意拍的,就是无意间看到,才拍下来的,你,你别多心啊。”
“啊,是这样吗。”沈见青脸上有肉眼可见的失落闪过,却勉力笑着说,“你可以教教我怎么用吗?”
“当然可以!”我凑近沈见青,把相机举到他面前,“你拿着试试!”
沈见青很感兴趣的样子,接过来一番鼓捣,胡乱地在各个按键上一番乱按,可屏幕依旧黑暗,连机都没有开。他神态专注认真,因为太过年轻,脸上似乎还有未长成而残留的稚气。沈见青整个人透着股天真感,这么把玩相机的模样让我莫名想到了拿到一个新玩具的小孩儿。
沈见青晃了晃相机,转头向我求助:“怎么没有动静?”
我的眼睛被他快速转头而微微颤动的银饰晃花了,心也跟着颤了颤。躲闪开目光,我盯着相机说:“你要先长按这个!”
说着,我用手指点了点藏在相机机身侧面的开关按键。沈见青顺着我的指引,手指却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掌心。
触感微凉,带起微微的涟漪和酥麻。
沈见青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红润健康。可我却注意到,他五指的指腹布满了老茧,食指的关节处还有细小的伤口。
那伤口奇怪,是两个小圆点,不像是割伤,倒像是虫类的啃啮伤。
“李遇泽,李遇泽?”
沉而不闷的声音响在我耳边,也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沈见青关心地说:“你怎么了?看着我的手发呆。”
“不好意思,可能是太困了。”我给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给你演示一遍,你再来试试。”
我按动相机,调试到照相模式,一步一步地告诉沈见青应该怎么做。
“好,看好了你要拍的东西,然后按动这个地方……”我演示着,沈见青专注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而不断转移。
我把镜头随意朝向吊脚楼的一角,然后按动快门。
“咔嚓!”
画面从此定格。
“喏,你看,是不是就拍好了。”
沈见青惊喜地接过相机,凝视着那定格在画面里的吊脚楼。我的角度刚好拍到了他紧闭的卧房大门和推开一角的竹窗,青灰的色调下,吊脚楼宁静安闲。
“真神奇。”沈见青挑着眉,按照我的示范捣弄起来。他脑子很聪明,我只演示了一遍,但他却已经学会。
沈见青紧盯着相机屏幕,左右寻找着他喜欢的风景,我就由着他去了。
“李遇泽!”
他忽然叫我。
我以为有什么事情,下意识转头看去,结果“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沈见青挪开挡在脸上的相机,眼里都是狡黠的光。
他把屏幕转向我,得意地说:“你看我拍得怎么样?”
屏幕的画面里,我满脸错愕地盯着镜头,背景里密林萧萧,光线昏暗,像幽深而不见底的眼睛,整个画面唯一的亮色竟然是我身上的白衬衣。
说不出的诡异。
“你拍得很好。”我硬着头皮夸。沈见青得到肯定,眉眼彻底舒展开,笑得欢喜满足。
可这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沈见青的镜头,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午夜梦回里最恐怖的梦魇。
这时,邱鹿三人姗姗来迟地从楼梯上下来。
“我们来迟了,来迟了!”温聆玉慌慌忙忙,苦笑着说,“昨天真的太累了,今天睡过了头!”
邱鹿撇着眉,瞪着圆圆的眼睛,满半是歉意半是玩笑地说:“都怪你们把床铺得太软和了,一躺下就根本起不来!”
我无奈并且已经习以为常。
徐子戎站在邱鹿身后,说:“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拍照?”
“教沈见青拍照,他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