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江衍沉重地叹息。
江衍手中仍持着那块玉佩,闻言只淡淡地说,“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你不要有歉意。我早知你爱过他,你已经拒绝过我很多次了,是我自己非要一心爱你,谁都怨不得。”
楚晏清怔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江衍。他本不必自证,却实不忍江衍失落难过,只得硬着头皮说,“这玉佩……这玉佩不能代表什么。我只不过是忘了取下来罢了。江衍,你是亲历者,很多事情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自从十二年前他舍下我的那刻开始,我与他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江衍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敷衍地笑了一下,微弱的月光照进木屋,楚晏清分辨不出他的神色中流露出的究竟是喜是悲。
风声萧萧,秋意浓浓。江衍自嘲地笑笑,“他的玉佩,你随手放进怀里,我们的通灵玉佩,你亦随手挂在胸前。哥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楚晏清眉心更紧,唯有沉默。江衍实是爱了他太久,久到他早已习惯,此时就连怒火都要佯装。可他太疲惫了,再不想做戏。更何况,他与江衍相识多年,不单单是他救了江衍,江衍也救下了他。他又怎能全然无视江衍的痛苦呢?
他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他做不到。
江衍看着楚晏清清秀的脸庞,只见楚晏清此时眉心紧紧拧在一起,薄薄两片唇抿出一道向下的弧度,化不开的忧愁更添几分绝色,如工笔勾勒出的美人图,每一笔、每一画,都刻进了江衍的心里。
他不再说些那些绞尽脑汁才想出的俏皮话,在这个宁静的深夜里,在他亲手搭建的家中,他更想将心事统统吐露。
他剑眉微皱,看了楚晏清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笃定地说,“哥哥,你心里明明是有我的。”
话到了这个地步,江衍只觉豁然开朗,索性将一切摊开了揉碎了讲给楚晏清听。“我不是没见过你把我当成小孩时的样子,那时候你根本不会与我计较这么多。”
他目光微垂,思绪飘扬,嘴角浮现出一抹微微的笑,“那时候你会冲我发火,可你的怒火就像是一阵风,吹过了也就罢了,你不会拒绝我的触碰,更不会拒接我照顾你、服侍你,那时你最乐意看我为你忙前忙后了,不是么?”
楚晏清的嘴唇微微抽搐,他阖上眼睛,对江衍的话不置可否。
江衍目光炯炯,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他紧紧盯着楚晏清的脸,说道,“其实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已经不再是小孩了,如今更是脱离了三清。你心中还有什么顾虑呢?”
屋外秋风渐起,树叶沙沙作响。不过是弹指间,往日种种乘风而来。楚晏清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便听到江衍对他说,“或许你怕的不是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是我的前程与未来。你是怕重蹈覆辙。”
江衍的话如闷雷一般砸进了楚晏清的心里。一时间,如天边沉重的黑云欺身而来,压得人喘不上气。楚晏清的胸口一阵憋闷,他用力喘息几口,方从这势不可挡压抑中摆脱出来。
一句重蹈覆辙,几乎拆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这世间唯有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这一路上,或许他早已对江衍动心,可这份渺小的悸动终是在庞大的恐惧中偃旗息鼓,不敢露出丝毫的马脚。
自从金丹碎裂以后,楚晏清再不是那个不知寒暑的少年仙君,长澜山终年的风雨让他飘摇欲坠,人世间的凄风苦雨让冻透了他的心田。而江衍就像一团火,温暖热烈,驱逐风雨。
他分明心动了,却唯恐往日重现,深陷泥淖,重蹈覆辙。
他相信江衍的感情,可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的感情。
年少时,他尚可挥挥衣袖,潇洒抽身,就算被深爱之人抛下了,也权当是人生的际遇。可如今他已经不再年少,岁月像条疤,蜿蜒在心口,崎岖丑陋。
他不想矫揉造作假装看不见,更不想欺骗自己。他动过心,或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抵御江衍的热忱,可他再经受不起相爱又分离,再也承受不住第二遭了。
江衍不等楚晏清收拾好寥落的心,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了楚晏清片刻,而后径直坐在楚晏清的身前,他不由分说地握住楚晏清冰凉的手,“哥哥,我知道你怕我会与江河一样,追名逐利,甘做小人,更不齿于他对你做出的种种行径,所以我心甘情愿与他划分界限。自从我在昆仑试练赢得千年玄冰、瞒着所有人炼制碧华剑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与三清江氏割裂的准备。”
楚晏清心头一震。他当初只当江衍心头一热,被情爱蒙了心,这才炼制玄冰剑,却没成想自那时起,江衍就做好了离开三清的准备。
江衍扶住楚晏清的肩头,认真说,“哥哥,我不是江河,亦不会变成另一个江河。哪怕没有此番云川之事,我也自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从未放在心上。”
扪心自问,比起三清派的江衍仙君,他更愿做楚晏清的阿岩。自从回归三清江氏,江长鹤与江河对他虽关切有加,可他心里明白,叔父与堂兄从未真正把自己当做一家人,他们暗自嫌恶江衍的母亲出身低贱,又鄙夷江衍不善逢迎,然而人各有志,他亦不愿成为江家的一份子。
他早就想过离开,只不过他从没想过一向以谦谦君子自居的江河竟是如此恬不知耻,也想不到自己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站在了三清江氏的对立面。
楚晏清深深叹息,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腕,那苍白的手臂中埋着的根根血管几乎就要跃出。这一刻,强烈的自厌堵在了胸口。江衍已经做了可以为他做的一切,是他自己做不到。
他抚摸着江衍的脸颊,将坠未坠的泪水悬在琉璃般清透的瞳仁上,苦涩涌入喉咙,他坦言,“江衍,我心动过,可我……做不到。”
第55章 坦诚
浓密的睫毛盖住了江衍幽黑的眼睛,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起伏的情绪。单单是一句心动过,便足以抚平全部的不甘。不见天日的绝望爱恋终于不再是场独角戏。
他爱了楚晏清这么多年,爱他白衣胜雪从天而降时的豪迈,爱他剑法绝世天下无双的英勇,爱他奋不顾身胸怀天下的慈悲,也爱他一身寥落无奈难堪的脆弱。
他见识了楚晏清太多的模样,他爱着每一种境遇下的楚晏清。只要是这个人就行。
江衍曾以为自己永远不需要什么回应,不在乎什么公平,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楚晏清的一句心动,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鼓舞。
他心动过。
他竟然真的心动过。
江衍依旧握着楚晏清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露出分明的关节,他眼眶酸胀,原本平缓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缓缓将额头抵在楚晏清的肩上。
压抑的感情在此刻爆发出来,苦水如注,顺着眼眸流过英俊的面容,从棱角分明的下颌掉落,砸在了两个人的指尖。
温热的泪水瞬间击穿了楚晏清贫瘠的心,他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攀上江衍细长的脖颈,滑至他的面颊。
冰凉的手拭去一串热泪,“别哭,江衍,别哭。”
江衍再次捉住楚晏清的手,他微微抬起头来,试图用紧闭的双眼隐藏一串串的泪珠,却终是徒劳无功。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一把将楚晏清抱进怀里,“我不逼你,我永远不会逼你。”
“我只想抱抱你,好么?”
江衍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几乎底进了尘埃。他不要楚晏清答应与他厮守,不要楚晏清给他承诺,他就只想要一个怀抱,只想听到楚晏清对他说,自己也曾动过心。
楚晏清向来吃软不吃硬,更何况这人是江衍,他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他将下巴搭在江衍的肩头,江衍的手臂轻轻环在他的身上,抚摸着他单薄的背脊。在江衍的怀抱中,楚晏清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种感觉不同于以往与江河在一起时的热烈万分,仿佛一个眼神、一个拥抱就能将彼此点燃,现在他的心间只有满满的平静与安定。就像是漂泊的孤舟找到了港湾,从此再没有汹涌波涛惊险万分,他只需要静静地靠在这里,闲看云卷与云舒。
楚晏清是个孤儿,自幼流浪乞讨,有幸被师父陆庭枫带回长澜,从此才有了栖身之所。
他曾以为长澜就是他的家,这里有疼爱他的师父,有宠爱他的师兄,他再也不必担心明天是否有地方住,下顿还有没有的吃。
可后来他,为了修补丰都结界,他金丹碎裂,成了废人,师父含恨而终,看着他长大的师兄亦因此与他生了嫌隙,最亲近不过的师兄弟终究走到了两不相知的陌路人。
当他风光无两时,长澜将他视作骄傲,可当他走到了英雄末路时,长澜却不会为他遮风挡雨。直到那时他才明白,长澜不是他的家。
那么江衍的怀抱算不算他的家呢?
只是刹那间的功夫,楚晏清就将这种想法抛之脑后。往事带走的不仅是他的潇洒与无畏,更是他对爱的信念。
楚晏清吐出口浊气,轻轻推了推江衍,等到江衍将他松开,楚晏清才盯着江衍的眼眸,缓缓说,“你知道江河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么。”
江衍眉心一皱,神色染上一层愠色,就连呼吸都冒着火,“因为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楚晏清微微低头,细长的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过了片刻才终于吐露,“江衍,江河他恨我。他恨我恨到非要把我踩进泥土、非要让我成为过街老鼠才满意。”
江衍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凭什么?他凭什么恨你。”
他自认为是楚晏清与江河感情的亲历者,他亲眼见证过两人相知、相恋,直到私定终身。亲眼看到江河在楚晏清金丹碎裂后的逃避与疏离。当初楚晏清分明挽回了一场人间浩劫,而身为楚晏清的伴侣,江河却只想着自己的清名,三清的荣耀。
背信弃义的是江河,他又凭什么恨楚晏清呢?
楚晏清露出一个哀伤至极,惨淡至极的笑容,“有些事情,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江衍,我只讲给你听。”
“当初,丰都结界出现裂缝,我首当其冲,以灵力修补,然而我一个人的灵力终究有限,江河、你、依雪、孙雄便依次运功给我。这是你们都经历过的、烂熟于心的。可你们不知道的是,江河中途切断了我与他之间的链接,你与依雪、孙雄使出的全然是场无用功。”
刹那间,江衍的世界天崩地裂。他胸口一疼,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用力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衫,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肺咳出。
怎么可能?他做的竟是无用功么?他们竟然没帮上忙……
倘若,倘若当初站在楚晏清身后的不是江河而是他自己,楚晏清是不是根本不会伤得这样重?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亲手赢下昆仑的千年玄冰……
比起江衍,楚晏清反而更加坦然。他轻轻抚摸着江衍的脊背,“修补结界时,我虽感知到江衍斩断了我与他之间的链接,却不知究竟是因为丰都结界的阵法扭曲了我们之间的灵力所致,亦或是他贪生怕死。那时我身负重伤,正欲直截了当地向他问个明白,却看到他躲闪逃避的眼神……不知怎地,我竟然问不出口。我想给他一个坦诚的机会,也给我们的感情一个机会。于是我勉强坚持到了昆仑。
“我不想让人看出我伤得有多重,好在前面几轮比试尚且可以应付,直到与你的那场比试,我开始力不从心。”
听到这些,江衍身形明显一滞,眉眼中尽是怜惜与歉意。
楚晏清目光低垂,语调平静,仿佛讲述的不是自己的一生之痛,只是说书人口中老掉牙的故事,“那天的比试结束后,江河塞给我一张字条,约我晚上一叙。却没成想,当晚是你先来到了房间找我,我一心将你支开,于是反复催促。”
江衍嘴唇翕动,须臾间,目光竟黯淡了几分。
“见到江河后,我本以为他会与我坦白,可他只是留下了江前辈亲手炼制的十全丹便匆匆离开。”说着,楚晏清自嘲地笑笑,“可那时的我需要的又何尝是增进修为的灵丹妙药?我只需要他一句实话。让我释然,亦或是让我死心。可他什么都没提。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后来,在试炼场上,我输得惨烈,江前辈当众宣判了我的命运。待我苏醒后,江河曾来过一次,我看得出,他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只是他向来优柔寡断,那日就更是犹豫不决、吞吞吐吐,直到最后,也未曾说出一句话。”
“我们两个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可此情此景,我竟没有问那时究竟是不是他主动松开了手,我只是问他……我们还会有未来么。”
闻言,江衍似乎再无法承受,他一只手用力抓着楚晏清的手腕,一只手则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唇齿间发出类似于兽类的痛苦低吼。
一滴泪在楚晏清的眼角滑落,语气却依然平静,“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嘱咐我好好休息,好好养伤。那时我就明白了,其实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们从来都没有过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