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离午夜时分还有段时间,可江衍见楚晏清状态不佳,唯恐他离魂之毒发作,于是丝毫不敢再耽误,心一横,说,“那好,就一间上房。”
“好嘞”,小二连忙应了一声,接着便引江衍与楚晏清二人上楼。
江衍抱着楚晏清来到屋里,他阖上门,将楚晏清轻轻放在床上,而后脱去楚晏清的鞋袜和外衣,自己盘膝而坐,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
楚晏清的身体越来越凉,江衍就好像怀里抱了块刚从冰窖中挖出的冰疙瘩来,饶是江衍灵力深厚、年富力强,仍是不由得战栗。江衍深吸一口气,宽厚而温热的手贴在楚晏清的后背上,他浑厚的灵力顺着经脉,由丹田流向掌心,最后注入楚晏清的体内。
此时,楚晏清的身体就好比一个四下漏水的竹篮,再多的灵力输入体内,刹那间便流走殆尽。
曾经,心悦楚晏清的人有许多,有些人爱慕他的绝代容颜,有些则敬仰他的剑法无双,可世人的恋慕大多是镜花水月,做不得真。想来,这世间恐怕唯有对楚晏清最忠诚、最不吝的江衍,才肯如此付出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楚晏清冰冷僵硬的身体渐渐温暖,嘴唇也终于出现血色,因为剧痛而紧皱的眉心开始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恬静安宁。而江衍的面容则随着灵力的流逝而苍白,当他体内最后一分灵力灌注到楚晏清的体内时,他眼前一黑,下一秒,竟抱着楚晏清晕死过去。
翌日,等到江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此时,他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内里虚无,竟调不出一丝内力。他勉强睁开眼睛,视线却很模糊。
他撑起身子缓了许久,想起沈烨曾说起过的种种反应,饶是他年轻力胜,灵力耗尽想要恢复原状恐怕也要足足三日。
等到江衍的神志渐渐归拢,视线逐渐清晰,他这才看到楚晏清已经早早地穿戴完整了,此时正搬了个椅子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
晕厥前的记忆一股脑地涌向心田,江衍扯了扯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说,“哥哥……昨晚你身体不舒服,我急着让你好好休息,可这里就只剩下这么一间房了,我这才……这才与你一起睡下的。”
楚晏清自然不知道江衍昨夜为了救自己耗尽了全部灵力,他只知自己醒来时竟是衣衫不整地躺在江衍怀中。
于是,楚晏清冷哼一声,“江衍,你说过愿意等我自己想清楚的。”
江衍见楚晏清动怒,连忙掀开被子站起身来,只是他此时虚弱的厉害,脚尖刚落地,小腿一软,接着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扑倒在地上。
见江衍差些跌倒,楚晏清连忙站起身来,心中没由来的焦躁起来,他向江衍投去询问的目光,而江衍却无半句解释,只是匆匆低下了头。
楚晏清心说不对,问道,“江衍,你怎么回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江衍不敢将实情吐露,他连忙摇头,固执地说,“我没事,就是早晨起来没什么精神。我没事。”
楚晏清盯着江衍苍白虚弱的脸,越看越觉得古怪,他伸手便要抓了江衍的手腕把脉,却被江衍躲了过去。
江衍眉心紧缩,认真说,“我真没事,我这就让小二给你打水洗漱,咱们还是回若山去。”
楚晏清心中狐疑,却没露声色,须臾过后,方微微颔首。
屋外,烈日当头,秋风习习。
拴马桩旁,几只宝驹正怏怏不乐地挤在一起,江衍与楚晏清刚走出客栈,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楚晏清!哪里走?!”
第58章 败局
这声音透着十二万分的火气,一听也知来者不善。楚晏清不由得心里一颤,他看了江衍一眼,只见对方满脸疲惫,脚步虚浮,此时虚弱的脸上堆满了不解。
还未等他们摸清状况,便听到背后有两阵疾风呼啸而来,接着便有一男一女两人从客栈中翻身而出,径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迎着刺目的太阳,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这一男一女的轮廓,楚晏清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许久,这才看出眼前这相貌不凡、仪表堂堂的二人,竟是慈悲阁魏崇光与听雪楼楼主谭珰!
见有外人拦住去处,江衍强撑起精神,堪堪站得笔直,虽不知这二人的来意,却也知此时贸然出现、拦住他们,必然没什么好事。于是他下意识地将楚晏清护在身后,淡淡说,“没想到在这小小一个山水城竟能遇见魏兄与谭楼主,只是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魏崇光初初丧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本是千里追凶而来,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在客栈遇上了楚晏清与江衍,顿时喜怒交加。他眉毛竖成个倒八字,一张国字脸染上层喜色,眼睛瞪得浑圆,质问道,“有何贵干?楚晏清杀我师兄,你说我找他有何贵干!”
楚晏清深吸一口气。虽然今早江衍百般推脱解释,可他与江衍相识良久,自认对江衍的修为、路数一清二楚,他虽成了废人,眼睛却不瞎,看得出江衍状态不佳。今日恐怕难以与这二人一战。
于是,楚晏清勉强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力求将此事化解,“魏兄,周兄确实是死在晏清手下,对此,晏清绝不推脱,只是这背后尚有奸人未浮出水面,待到一切水落石出,晏清一定会亲自前往慈悲阁负荆请罪。”
身为听雪楼楼主,谭珰在这修真界摸爬滚打多年,磨练出的眼光是何等毒辣?自从看到江衍从客房中走出,她便探知江衍内力虚空,而楚晏清又是个金丹碎裂、灵力不稳的废人,她与魏崇光二人联手,又有何惧?
念及此,谭珰脸上得意之色顿显,她将双手搭在腰间的峨眉刺上,柳眉一挑,掐着尖细的嗓音说,“少废话!崇光留你性命至今,已是给了梅掌门与云鹤道人天大的面子!此番既让我与崇光遇上了你,自然要请你上慈悲阁坐上一坐,休得抵赖!”
魏崇光眼睛通红,额间流下一道道汗珠,一只不满老茧的手用力握在剑鞘之上,一条条青筋具现,“楚晏清,若是我魏崇光找不到你也就罢了,既然让我找到了你,我就必得捉你回去、探出实情,也好告慰师兄的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魏崇光拔出长剑,他微微躬身,向前俯冲,烈日之下,光洁锃亮的长剑映出耀眼的光芒,不过弹指间,便冲到楚晏清身侧。
江衍见难逃一战,立即拔出碧华剑挡在了楚晏清身前,他怒视着魏崇光,摆出十足的姿态,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伤你们,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魏崇光一怔,竟真的踟蹰不前。
谭珰双臂环抱在胸前,冷冷来了一句,“江仙君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还一心护着楚晏清这厮,还真是感人肺腑啊。”
听到谭珰的提点,魏崇光顿时放下心来,他大喝一声,浑雄的声音响彻云霄,震得周遭枯叶掉落,连名驹都跟着啾鸣。他快腿快剑,招招毒辣。
起先,江衍尚且可以借着玄冰之力抵挡一二,不出十招,便被势如破竹的魏崇光打得落花流水、接连后退。
小二、掌柜、客人皆被这场“神仙打架”吓得魂飞破绽,四下逃窜,最后还是护院见多识广,先是将大伙都招进屋里,而后用门闩将厅堂的木门一阖,大家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一个个地躲回房里,任由外面打得昏天黑地,也万不敢打开门窗,唯恐祸及于己。
眼见江衍不敌魏崇光,谭珰屈指握紧峨眉刺,跻身而上,一跃直冲向楚晏清。
楚晏清手中无剑,他单脚点地,向后退出几米,直到退无可退,飞腿踢出的同时眼睛向下一撇,说是迟、那时快,他弯腰拾起一个树枝,挽出一串流畅的剑花,与谭珰周旋。
谭珰左右手并用,他招式多样,楚晏清手中的枝丫被削了又削,到最后,只得脱手而出。
他灵力不稳,又无武器,只得左躲右闪,等到谭珰好不容易露出破绽,他终于找到机会飞身一跳,抄起院中的扫帚护身。
谭珰左右手各执一枚峨眉刺,她身姿轻盈,灵活多变,拦、刺、挑、推,一通招式行云流水。楚晏清持扫帚翻身跃至谭珰身后,以扫帚为剑,舞出几个招式。
正当这边楚晏清与谭珰两人打得胶着之际,另一头的江衍竟被魏崇光打得猛扑在地,纤白无尘的衣服满是长剑留下的破洞,鲜红的血迹从中溢出,随后,只听“哇”地一声,江衍竟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
魏崇光居高临下,长剑一挥,抵在江衍脖颈之上,楚晏清心绪一乱,腿脚跟着一软,手中的扫帚便不听使唤,招式也使得七零八落。
魏崇光眼见江衍无力抵抗,他顾及三清派,无意伤了江衍性命,只是冷哼一声,收剑跃至谭珰身侧。楚晏清已然章法大乱,他挥着扫帚,本就是勉强抵抗,现在随着魏崇光的加入,更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1],不过十几个招式,便被这两人打得无法招架。‘
眼见输赢已成定局,谭珰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她收起峨眉刺,冷眼旁观,见魏崇光势如破竹,便在一旁高声喊道,“崇光,好样的!他们不是觉得刀剑无眼么?就让他们自个儿也瞧瞧,什么叫刀剑无眼!”
听到这话,魏崇光眼神愈加狠厉,他拽着楚晏清的衣襟将他拎起,长剑一闪,正要刺进楚晏清的前胸,却不成想江衍竟拖着满身的血迹,扑上来将他摁倒在地。
魏崇光认定此时江衍已不足为惧,只使出了六七分的力气,却硬是摆脱不了江衍的桎梏,他正在气头上,眼看成功只差临门一脚,却被江衍这个手下败将搅乱,于是顿时大动肝火,他调动了十足的灵力,震得江衍四肢发麻、鲜血横流,却偏偏不肯放开他。
见魏崇光与江衍僵持不下,谭珰神色一变,只得自己拿出捆仙绳,她缓步靠近楚晏清,嘴角含笑,娓娓道来,“楚晏清,崇光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也是为了江湖道义,你啊,休怪我等无情!”
正说着,谭珰将捆仙绳一抛,捆仙绳便如有了生命一般,缠在了楚晏清身上。
见到捆仙绳,楚晏清反而舒了口气,只是江衍却不知楚晏清对付这捆仙绳的妙计,只知那谭珰要将楚晏清带走。此时,他虽控制住了魏崇光,却亦被魏崇光控制,一时间难以脱身,情急之下,江衍竟张开嘴,死命咬在了魏崇光的脖颈上!
“啊!”痛呼之声穿透天际,惊得马儿踢蹄,飞鸟扑翅,“放开!你放开我!”
“够了!”
浑厚而熟悉的声音由远处传来,接着便听闻急促的风声吹来,眨眼间,身着金纹黑衣、手拿玄冰宝刀的男人立在了院落中。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名门正派的样子!”
江衍眨了眨眼,就着炽热夺目的光,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人竟是他闭关三年不问世事的叔父江长鹤!
第59章 决裂
鲜血顺着江衍的嘴角向下流淌,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挣扎着从魏崇光身上爬了下来,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然而指尖密集而微弱的颤抖却泄露出他的慌张。
叔父怎么会在山水城出现?
此时的江衍,衣服上满是剑痕,一身的血迹与汗水、泥水交织。见到江长鹤,江衍不免眼眶酸涩,江长鹤并未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犹如一直落魄野狗的江衍,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魏崇光与谭珰见江长鹤现身,二人对视一眼,谭珰立即收了手中的峨眉刺,垂眉顺眼地叫了一声了,“江前辈”。
魏崇光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泥点子,两步扑到江长鹤脚边,架着哭腔大喊道,“江前辈要替我慈悲阁做主啊!”
江长鹤瞥了魏崇光一眼,他的目光冷淡而疏离,竟不含分毫的温度,声音亦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既是比试,就该知道刀剑无眼,楚晏清虽不该下死手,可到底是周贤侄技不如人,你慈悲阁又有何颜面请老夫做主?”
此言一落,魏崇光与江衍皆是一凛。江长鹤虽拒绝了魏崇光的求助,却也并非站在了楚晏清这头,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至于楚晏清与慈悲阁的恩怨是非,江长鹤既不掺和,也不干预。
想明白了这些,江衍的心蓦地向下沉了沉,他喉头滚动,轻声叫了一声“叔父”。
听到江衍叫自己,江长鹤眼中闪过几分悲哀。
大概是早已对江衍失望透顶,江衍想象中的责骂并未降临,江长鹤只是发出一声长长叹息,而后用不容置喙的声音说道,“衍儿,你受伤了,过来让叔父看看。”
江衍一怔,顿时心神杂乱,他看着叔父不容拒绝的眼神,挣扎着起身。江衍此时行动艰难,几经挣扎方站起身来,浑身的剑伤都流出汩汩鲜血。他缓慢向前挪了几步,每一步都痛彻心扉,直至筋疲力尽,他终于走到江长鹤的身边。
江长鹤一把握住江衍的手腕,闭目把脉,不过弹指间,江长鹤的脸上便浮现出十足的惊诧,他眼睛一瞪,厉声问道,“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