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江长鹤像是想起什么,他不等江衍开口,便倏地将江衍丢开,江衍失了力道,踉跄了两下,终是倒在地上。只见江长鹤三步跨到了楚晏清身前,复又捏住了楚晏清的手腕。
江长鹤的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化作一句,“果真如此”。
江衍的心脏在胸腔中“扑通”、“扑通”直跳。他怕的不是江长鹤放弃他,反正他注定与三清江氏划清界限。他只怕江长鹤气急之下硬逼他回到三清,只怕江长鹤将实情告诉楚晏清。
不知过了多久,江长鹤脸上起伏的情绪终于归于平静,淡然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眼神却带着十足的执拗,“衍儿,慈悲阁与楚晏清之间的恩怨是非与我三清无关,叔父知道你在云川时说的话只是一时冲动,只要你跟我回三清,叔父与你兄长都会既往不咎。你还是我三清江氏的好男儿。”
听到这话,谭珰与魏崇光大喜。江长鹤虽不肯出面为他们伸张正义,可只要他与江衍离去,那楚晏清于他们二人而言,不就是囊中之物?
而江衍又岂会不知江长鹤的言中之意?回到三清,就意味着放弃楚晏清,而一旦他放弃了楚晏清,魏崇光与谭珰只怕会生饮其血。
江衍与江长鹤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朝夕相对多年,虽早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可真正到了分别的关口,他又怎能等闲视之?
今时往日,情随事迁,江衍竟痛彻心扉。他捂住胸口,五官挤成一团,吐出口浊气,缓缓摇头,开口时,声音唯有坚定,“叔父,我不会与晏清仙君分开的。”
“放肆!”江长鹤急火攻心,磅礴的灵力瞬间积蓄在掌心,挥掌而出的刹那,院中的巨石化为齑粉。“江衍,你就当真这么痴迷这个人,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还未等江衍答话,江长鹤倏地转头望向楚晏清,他目光一沉,声音冷若冰霜,“楚晏清,我本怜你是青年才俊,却没成想你一连毁了我两个孩子。”
闻言,楚晏清一愣,他定定地望着江衍,良久过后,终于将目光移至江长鹤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还请前辈明示。”
江衍唯恐江长鹤迁怒于楚晏清,他连忙膝行而前,“叔父,江衍出身于小渔村,本该死于铁骑之手,当年是晏清仙君救下我的性命,教我读书、写字。后来,我与兄长、晏清仙君一同游历人世间,这一路上,晏清仙君的为人我与兄长,梅师姐都有目共睹,更不提丰都大劫晏清仙君斩钉截铁地挺身而出、首当其冲。”
说到这里,江衍眼中闪烁着一片晶莹,“往小了说,晏清仙君于我有恩,往大了说,他于天下有恩。我相信他不可能因为私人情绪对周尚光下毒手。”
江衍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自我回到三清,感恩叔父与兄长的谆谆教诲。然而时隔多年,我仍旧做不好三清弟子。这个选择与晏清仙君无关,全然是我自己的决定。叔父,你就当我是烂泥扶不上墙,等此桩事了,我便回到小渔村中,过自己恬淡平静的日子。”
江衍面朝江长鹤,笔直地跪好,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大恩无以为报,惟愿叔父与兄长日后事事顺意,得偿所愿。”
听到江衍这番话,江长鹤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他情绪不常外露,可真到了伤心处,也不免哽咽,“衍儿,你可要想好啊。此时一别,叔父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江衍跪直了身子,给出自己无声的答案。
江长鹤不由得老泪纵横,须臾过后,不舍的情绪逐渐消弭,“也罢,衍儿,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好。”
说罢,江长鹤看向谭珰与魏崇光二人,直截了当地说,“二位,周尚光之死尚有诸多疑问,在一切未曾水落石出之前,楚晏清的命我保了。”
谭珰笑容谄媚,朝江长鹤作了一福,“既然江前辈出面保下楚晏清的命,晚辈自是不敢不答应。”
魏崇光见谭珰退缩,一时没了主意,他踟蹰半响,还未应允,便听到江长鹤冷笑一声,“魏贤侄莫非真以为凭你与谭楼主二人就能困得住楚晏清?”
不知怎地,听了江长鹤的话魏崇光竟浑身一哆嗦,他朝楚晏清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楚晏清身上的捆仙绳早已掉落在地上,软趴趴地,与寻常的麻绳无异,而楚晏清本人则好端端地站在客栈门前,冷眼看着自己。
魏崇光不由得冷汗直流,“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就连谭珰也打了个寒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晏清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更知道江长鹤是在借机给自己台阶下,他咽下满腔疑虑,故意做出副高傲的姿态,强忍着浑身的刺痛,淡淡说道,“还不快滚。”
谭珰与魏崇光看了对方一眼,随即朝江长鹤抱拳,“晚辈告退!”
见谭珰与魏崇光离去,楚晏清顿时泄了力气,他扶着墙壁缓缓滑至地上。而江长鹤则最后望了江衍一眼,叹息道,“衍儿,你好自为之吧。”
江长鹤走后,江衍颤颤巍巍地朝着楚晏清的方向挪去,他伸出满是血迹的手,可还未触碰到楚晏清的衣角,就被楚晏清躲了过去。
江衍的脸上闪过瞬间的茫然,然而下一秒他便心领神会了。他自嘲地笑笑,低头不语。
楚晏清凝视着江衍虚弱地脸,声音都在发颤,“江衍,你到底怎么了?”
第60章 离魂
见江衍一副不愿多言的姿态,楚晏清心中愈加急躁,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扯住了江衍的手腕,一探便知晓了江衍灵力虚空的事情。楚晏清几乎难以置信,他眉心紧蹙,嘴唇微颤,声音也跟着发抖,“江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灵力呢?”
江衍眼眸低垂,他不敢看楚晏清的眼睛,只闷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哥哥,我们回若山吧。”
风吹云来,烈日隐于云层之间。刚刚江长鹤的那句“你毁了我两个孩子”、还有江衍欲言又止的表现,通通昭示着这件事情与自己有关,更准确的说,是与自己的身体有关。
楚晏清思绪杂乱,这些日子以来经历过的所有如皮影戏一般,一幕幕在心头闪现,最后重叠在一起,抓不住头绪。
他看着江衍,眼中尽是不解,“你的灵力究竟为何会一夜之间耗尽?江前辈为何摸过我的脉搏便说‘原来如此’。江衍,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衍撇开脸,嗓音中疲态尽显,“哥哥,我好累啊,我们回若山好不好?”
楚晏清哪里会不知道这是江衍逃避的说辞?他闭上眼睛,抽丝剥茧般梳理起这两日以来的种种。
昨夜的烟花盛宴结束后,自己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丹田刺痛,等到再次醒来时,已是今天中午,而江衍正是从那时开始不对劲的!正当他们要离开客栈时,恰巧遇到了谭珰与魏崇光,他俩亦看出了江衍情况不对,是以才敢与他们硬碰硬。而正当他们不敌之时,江长鹤偏偏又出现了。
怎么会这么巧?
显而易见的是,江衍此番带他下山必是早有预谋,甚至这小小山水城中声势浩大的烟花盛宴本就是出自江衍的手笔!
自从离开若山,所有的遭遇都是一环扣一环,若说是意外、偶然,楚晏清是断然不肯相信的!
秋风吹乱了楚晏清如墨的发丝,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着眼前身负重伤、虚弱无比的江衍,心里酸苦得厉害。他目光紧紧咬住江衍,似是难以置信一般微微摇头,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却仍执拗地追问,“江衍,你到底做了什么?昨日你为何要带我下山,看完烟花后我为何会晕厥,昨晚你的灵力究竟是被什么耗尽的?谭珰和魏崇光怎么会找来这小小的山水城?”
“还有你的叔父,他一连闭关三年,为何一出关就找上了我们?”
江衍眉毛一拧,他生性坦荡,又何尝喜欢将一切都埋在心底?更何况,那个被他欺瞒的人还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楚晏清?
只是,倘若楚晏清知晓了离魂之毒的秘密,他们恐怕真的再无将来可言了。
命都没了,哪来的明天呢?
见江衍仍是缄默不语,楚晏清气急,大吼道,“江衍,你究竟要瞒我到几时?”
江衍自认为是这世上最了解楚晏清的人,自然知道楚晏清凡事都要求个清晰透彻,眼见瞒不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揉揉自己发酸发紧的睛明穴,终于鼓起勇气来看楚晏清的脸。
他默了半响,认命般说道,“好,我答应把一切都告诉你。哥哥,我们别耽误店家做生意了,我们出城再说。”
楚晏清眉心一缩,须臾过后,朝江衍微微颔首。
江衍环视着这间朴素的客栈,院中的观赏石已被江长鹤一掌劈成了粉末,马厩中的马儿吓得不住嘶鸣,精心布置的摆设变作一片废墟,甚至连满屋的客人都吓得屁滚尿流。
不知怎地,江衍突然觉得讥讽极了。偌大四派八门,人人自诩是名门正派,自认为正义凛然,而他们到底为人间、为百姓做过什么?所到之处,无非是一地鸡毛罢了。现在想来,世人对修真人士的吹捧恐怕不单单是因为他们能够“替天行道”,更是因为他们身怀绝技、唯恐开罪吧。
他眼睛半阖,似不忍再看,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放在窗台上,又留了张字条,用砖头妥妥帖帖地压好,这才作罢。
此时,楚晏清与江衍一个灵力不稳、内力乱窜,一个灵力虚无,都无力御剑飞行,于是,楚晏清便拉着江衍的手腕,径直朝外走去。
客栈外围观的百姓见他俩满脸怒色地朝外走来,立即吓得四下逃窜,小孩的哭喊声、大人的大叫声乱作一团,一眨眼的功夫,昨日还热闹非凡的街道,竟找不到一个行人了,只剩下身患残疾而又无处可逃的乞丐,匍匐在路边,口中还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与大多的修真之士不同,楚晏清与江衍并非生来就长在修真界,他们生于民间,长于民间,更花了整整三年的功夫,踏遍十万大山、略过万里江河,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两个人心里都不舒服。
有时候,楚晏清甚至疑惑修仙界于人间而言,究竟是“救世主”,还是彻头彻尾的破坏者。这是,这件事永远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两人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惊呼,他俩亦神色凝重,缄默无言。
楚晏清沉着张脸,一路将江衍拽到了城外,拐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才松开江衍的胳膊。他双眼瞪得浑圆,拼命压住自己心中的焦躁,放缓了嗓音道,“现在没人了,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江衍阖上眼眸,似不忍看楚晏清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握住楚晏清发抖的手,认命道,“晏清,我全都告诉你。”
他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轻柔,就像是刻意为楚晏清留出喘息的时间,又像是惧怕惊扰了他的清梦。“离魂之毒,无药可解。沈前辈当日在神医谷只是暂时为你压制了离魂丹的毒性,若想彻底拔出,唯有金丹修士每月月圆之际,耗尽灵力疏导毒素、滋养经脉,待到十年八年之后,方才有回旋的余地。”
话音一落,天际间暴风来袭,乌云密布,骤雨倾盆而落,冷雨浇透了楚晏清的衣衫。
第61章 相爱
霎时间,天际间黑云欲坠,倾盆的暴雨淋湿了江衍与楚晏清的衣衫。
不过弹指间的功夫,楚晏清浑身便湿透了,他浸在冰冷的雨水中,犹如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纸鸢。他本就不耐寒冷,突然受了凉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嘴唇也跟着上下哆嗦着,眉心中锁着化不开的痛苦,一双清澈的眼中氤氲着厚重的水汽,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江衍心中苦涩,像是在胸腔中揣了个半坏的烂柠檬,稍稍一掐,便流出酸苦的汁水。他向前走了半步,徒劳地用湿透的衣衫擦了擦手,刚想将楚晏清拥进怀中,却被楚晏清摇着头避开了。
“哥哥……”江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唤着他,虔诚地道歉,“我不是有意瞒你。”
楚晏清眉心更紧,他垂了垂眼眸,再抬起眼时,双眸中只剩一片空洞,找不到焦点。他没看江衍,只望着远方,像是失了魂一样地默了片刻,许久过后方点点头,轻柔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风雨中,“嗯,我知道。”
闻言,江衍一怔。他不敢相信楚晏清竟会表现的如此平静,没有暴怒,没有责怪,甚至接受了自己的隐瞒。这太不像楚晏清了。可他却觉得这吊诡的平静,分明比愤怒更为恐怖。
一种难以言喻的惧怕在江衍心中盘旋,他不由得心脏一紧,慌乱中,复去拉楚晏清的手,却又被楚晏清下意识地躲开,只是这次,江衍还没来得及失落,刹那过后,楚晏清纤细的手便反握住了他的手腕。
就在江衍不明就里的关口,楚晏清微微扯了扯嘴角,平静地说,“雨太大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先回若山再说吧。”